这日一早,一辆由水曲柳木所铸的奢华马车缓缓驶入了吴县城门。马车金丝镶边,赤锦为帘,由两匹雄壮健马并肩拉扯,车厢也是出奇的大,只比专门用来长途客运的马车小上少许,不过同时容纳六七人乘坐却也不成问题。
江南民风不喜露财,即便有私人马车的大户人家,也普遍喜素,装饰多以素雅为主。如这般华美夸张的马车,莫说实在这区区一县之地,便是去了苏州府都难以见到,整个江南之地,怕也只有金陵城中的豪门贵族家中才有。许多百姓是一辈子都难瞧上一眼的,故而自马车入城之后,周边行人无不驻足观望,指指点点地窃窃私语。
马车入城,未做任何停留,由一个面色老成的魁梧青年径直驱向了“鹏远居”。“鹏远”二字取自“大鹏展翅”,“翱翔天际”之意,既恭维了客人,又透着一些“家”的温馨,是本县最为高档的一处客栈,也是出门办事,路经此地的豪商巨富选择落脚的不二选择。整座楼高约三丈有余,分为上下两层,巨大的楼层间隔尽显大气,客房共有四十余间,即便是最为便宜的“人”字号房,每日至少也要四五贯宝钞,至于那仅有的五间“天”字号的奢华雅间,每日二十贯不说,还得至少提前三日预定,常年都是客满状态。
马车一路缓行,不紧不慢地在“鹏远居”大门前堪堪停下,客栈的莫掌柜得信,赶忙带着两个小厮,极为热情地出门迎了上来。“可是庞家三公子到了?”
那赶车的青年斜斜瞟了他一眼,面上闪过一抹倨傲之色,也不搭话,便自顾自跳下车来,随后走至车厢旁,历时便展现出了截然不停的态度。他笔直厚实的腰部向下弓起,上身前倾,微微侧着身子,带着些讨好的语气小声说道:“少爷,俺们到了。”
“嗯。”车厢内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随即车帘掀开,走出一个身着管事服的瘦削青年,同样跳下了马车,将壮汉挤至一遍,伸手挡住车帘,笑道:“少爷,小的扶您下车。”
话音刚落,等待多时的莫掌柜便瞧见车中慢吞吞地走出了一个胖子。那是真胖!他身穿一席桑蚕丝的长袍,本该起到修身作用的袍子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团团的肉印。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却比大多的中年员外还显富态,高高隆起的肚腩仿若一个已经足月,即将生产的妇人,走起路来似乎极费劲,慢吞吞的,要没那瘦削青年的搀扶,恐怕光是下个马车都是一件极大的麻烦。
胖子下车之后,车厢内又走出一个壮汉,一身粗布衣,肤色略黑,面相粗犷,那双胳膊比起常人的大腿都不遑多让,五大三粗的模样似乎是个保镖一般的人物。他面沉似水,全然没有说话的意思,仿佛一个影子,总是静静地跟在胖子身后。
落地之后,胖子轻轻喘息了几声,这才挺起了腰板,脖子微仰,以俯视的姿态打量着莫掌柜,淡淡问道:“房间都准备好了么?”
“呵呵。”莫掌柜赶忙打了个哈哈,赔笑道:“庞三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自然是要早做准备的。您放心,按照您说的,四间天字号房都准备好了,诸位随时可以入住。”
“四间?”胖子那对绿豆眼闻言一瞪,闪过一抹精光,略带不慢地问道:“你这不是有五间天字号么?”
“呵,您这不是四个人么?”莫掌柜赶忙回道:“还有一间是临县的东员外订下的,不过要明天才到。”
胖子点了点头,忽又摇了摇头。“本少爷不喜周围有外人,最后一间我也要了,那什么东员外的,你去给他退了,让他上别处住去。”
“退了?”莫掌柜有些为难,开门做生意,信誉是根本,人家既然定下了,既有说退就退的道理?他正欲再和胖子商量一番,就见身旁那瘦削的青年仿佛一个戏法大师般,空空如也的右手只轻轻一番,一锭银子便已出现在他掌心之中。
“按我家少爷说的去办。”瘦削青年面上闪过一抹不耐之色,将银子往莫掌柜手中一摆,挥了挥手道:“这五两银子是我家少爷打赏你的,这五间房价格该是多少,我们一律给双倍。”
莫掌柜面色一喜,想了想,便开口问道:“不知庞三公子打算在此驻足几日?”
“我家少爷是奉老太爷之命,出门办些事情,到吴县只能呆两日,还得去一趟杭州,两个月之内便要回来,返回时,还得再住一日。”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这是五百两的银票,你暂且收下,晚些时候准备一些素雅小菜给我们端上来,还有酒,我家少爷每晚都爱饮上几杯,酒不能差了,最好是琼馏坊所出的上好女儿红。不用多,一壶就行。”
莫掌柜含笑打开银票,低头只瞄了眼,便能确定绝不是假的。那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忙不迭地点头应道:“使得,使得,都记下了。几位,请先随我上楼。”说着,他又转过身,对身后两个小厮吩咐道:“你们把庞三公子的马车牵到后面去,把马喂一喂,记得,用最好的草料!”
只一个露面,县城里来了一位财大气粗,且极为神秘的庞三公子的消息,便已传遍了大街小巷。好奇是人类的本能,无论古今,不分中外,短短半日时间,便有不少好事人开始打听这位庞少爷的来历,最后还是“鹏远居”的一个小厮透露出了些可靠的消息。
这位庞公子,名为庞传旭,乃是洛阳豪门庞氏宗族的三少爷。听说这位爷之所以胖,倒也并非由于饮食无度所致,而是一种疾病,自幼便体胖如猪,家中多方聘请名医,仍是难以治愈。因卖相欠佳,加之体力时常不济,又是家中老三,故而平日里总是在家养着,极少出远门。这次也不知庞老太爷究竟有什么事缺少人手,竟要这位爷千里迢迢地跑来江南。
而这会,饰演“庞三公子”的小胖,面对桌上的十来碟“素雅”小菜,咧着嘴,只觉牙根有些泛酸。这都什么菜啊?除了绿的,就是绿的,小胖一脸即将死去的表情,那对绿豆眼也失去了往日的神色,喃喃道:“这。。。这是把我当兔子养啊?”
“行了,随便吃些垫垫肚子。”六子最里含着根菜梗,如驴嘴般蠕动了一阵,脖子一伸便顺了下去。“唉,那些豪门公子往日里是大鱼大肉吃多了,吃点菜叶刮刮油,可咱们是缺油啊!还好只撑两日,不然老子连屎都得拉不出来。等大哥这桩事办完,我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连吃一个月的肉!”
两人对话的功夫,大头已横扫了一碟小菜,他抹了抹嘴,憨笑道:“俺觉得挺好吃的,你们要不吃,都留给俺。”
“妈的,给你一把稻草你都吃的下去。”六子翻个白眼,懒得理会他。
铁柱在一旁自顾自喂了一碟菜,又倒下几杯酒,看了看面前各有所思的三人,浓眉微微一皱,开口道:“别挑了!咱们当初决定出门闯闯,从西北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有这些菜就算是不错了。大哥的事最重要,趁现在还有些时间,到时该怎么说咱们再对对,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不错。”六子颔首应道:“具体的计划大哥已经做出安排,计划需要的一切大哥也都准备齐全,现在只是要我们顺着计划去实行。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导致大哥输了与荫儿嫂嫂的赌约,咱们兄弟几人往后是再没脸见大哥的。”说着,他对满脸苦涩的小胖一瞪眼,轻声喝道:“小胖,别挑了,赶紧吃,填饱了肚子,咱们再对对。”
“对什么啊,话都是你说的,我只要点点头就好了。”小胖含糊地抱怨一句,不情不愿地又夹起了一片菜叶。
翌日。
在吴县诸多百姓的议论中,那奢华精美的马车驶离了“鹏远居”,一连经过了六七条街,半个时辰后在钱府大门口停了下来。装扮成车夫的铁柱率先跳下车来,按照昨日的样子,将小胖等人迎下,便立即转身走上钱府正门台阶,在那高约丈余的大门上使劲敲了敲。
不多时,一个年约四旬,身着管事服的中年人将门自内打开少许,侧出半个身子,伸长了脖子打量了眼前几个青年,疑道:“你们找谁?”
六子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封拜帖递了过去。“我家少爷是洛阳庞家三公子,庞传旭,有重要的事要见你们家员外,还请通报一下。”
“哦?”钱家管事闻言,面上不由闪过一抹惊容。从昨日开始,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庞三公子竟然寻上了门来?他不敢怠慢,忙向小胖等人拱手一礼。“还请几位稍等,小的立即去向我家老爷通禀。”
管事不知对方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自然不敢怠慢,将大门重新关上之后,立刻拔腿便向后宅狂奔而去。按照平日来说,这个时间段钱员外该是独自在书房品茶小憩,管事自然直奔书房。说起来也是他运气不好,才走进书房的窗口,他便听见从里头传出了一阵争吵声来。
“老爷!这儿子你究竟要是不要了?养不教,父之过,正鹏如今这般德行,你这个当爹的就不该好好管教一番?”这声音,管事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钱厉炆的原配妻子,钱家的女主人,钱夫人。
钱夫人说的声色俱厉,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奈何钱员外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夫人,老夫不知你究竟在怕些什么。年轻人嘛,谁没干出过一些糊涂事?正鹏如今正是最喜玩闹的年纪,由着他去便是,在这一县之地,只要他不闹出人命,有什么事是老夫摆不平的?老夫若多加干预,他缚手缚脚,瞻前顾后的,反而于成长不利。”
“这话是怎么说的?”钱夫人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三分,含怒说道:“他干的只是糊涂事?那是混账事!他在外游手好闲,打架斗殴,只要手上有些分寸,别再出了上次秦家那档子事,随他也就随他了。说起来,那秦家的败家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也算是恶人还需恶人磨,于情于理于良心上,咱们家都不亏。可正鹏最近干的事,那是人干的么?今个一大早又出门了,他想干什么?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不算,这是要把人家往死路上逼啊!老爷,你还这么纵容他?”
钱员外的语气中明显出现了几分讨好的味道,他讪笑道:“儿子长大了,他有他的想法。夫人你有所不知,正鹏先前便寻过老夫,说他想要纳柳家的小娘子为妾,只是此女性子顽固,虽丈夫早死,却依然极为贞烈,任凭他千般讨好,人家还是不为所动。正鹏这是被逼无奈,只得反其道而行,使了威逼的法子。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只要他能成功,手段并不重要,一旦那夏荫儿入了我钱家的门,回头咱们家好好善待人家,送些银子给那柳王氏,补偿一番也就是了。”
钱夫人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完歪理,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盗洞。儿子成如今这样,能怨谁啊?谁都怨不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她无奈一叹,幽幽道:“对正鹏在外头干的那些事,妾身特地去了解了一番,他的手段不说对错,实在是太过激烈了。若那夏荫儿当真是个贞洁烈妇,正鹏这种做法,只能起到反作用!要真把人家逼上绝路,只怕。。。人家一狠心,来个以死明志。这逼死良家妇女的罪名,也着实不小的。”
见丈夫仍是不以为然,钱夫人重重一叹,继续说道:“大哥那边已经来过几封信了,他在知事这个位置上也坐了不少年,甚得知府大人赏识,听说苏州府的府经历孔大人明年就要告老,知府大人有意向朝廷举荐大哥,此事若成,他便是连升两级,从此也是个正八品的大官了。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大哥再三叮嘱,要我们好好看管正鹏,切莫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哦?”钱员外闻言大喜。“舅哥要升官了?好!好啊!咱们家可就指着舅哥了,嘿,若是他再接再厉,升上正七品,便能与咱们县尊老爷平起平坐,往后咱们钱家便能成为这吴县的第一大家了。嗯,这么说起来,的确是得让正鹏收收心,万不能在这时候给舅哥惹什么麻烦。夫人,你放心吧,等正鹏一会回来,老夫就找他好好谈谈。”
钱员外低了头,书房内的火药味顿时便烟消云散了。管事不敢怠慢,抓紧机会便向里头冲了进去。
“老爷,洛阳庞家三公子求见。”
“庞家?”钱员外和夫人兑换了一个眼神,都觉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虽不太清楚庞家为何寻上门来,但洛阳的豪门却不能不见,想到这,钱员外立即起身向外走去。
“夫人,随老夫出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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