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钱家庄,纪泽一行再无耽搁,不久便来到不其城南,进入墨水河畔的一处屯级水军营地。远远便看见营盘一角三三两两聚着些衣甲驳杂的军汉,虽多散漫闲适,也未配刃,但在久经沙场的纪泽看来,那些家伙个个目光幽然,动作协调,更不乏森冷之感,颇有从死人堆里爬出的味道。不消说,他们便是夏山虎带来的叛军随众了。
暗自点头,纪泽在该营屯长的引领下走往近前。闻听消息的夏山虎连忙带着几名头目迎了出来,更有头目吵吵着令一众叛军随众迅速排列成队。近得六丈,夏山虎业已大礼跪倒,叩头高呼道:“罪民夏山虎投奔来迟,还请主公接纳!”
“还请主上接纳!”随着夏山虎跪拜唱名,几名头目与一应叛军随众纷纷跪倒高呼道,声音整齐洪亮,看架势当是早有预备,且不说别的,单是这份姿态就令纪泽颇为满意。
“夏兄快快请起,你我昔日有同袍之谊,何须如此见外。”正面受了夏山虎等人这一拜礼,纪泽这才笑呵呵上前,将夏山虎亲手扶起。
近看之下,夏山虎右腮胡下却是多了一道刀疤,眼角也明显有了许多皱纹,耳鬓更是有了些许白发,三十出头的人,竟已略显老态,远不及上次见他时的意气风发,足见半年来公师番叛军的连战连败对他带来的心理煎熬。不过,煎熬也是磨砺,看其疲倦双目中不乏深邃,可见他也不再是昔日的粗莽夯货了。
冲夏山虎点点头,纪泽转往一众叛军随众,朗声笑道:“诸位兄弟请起!纪某微末之时便已与夏兄联手杀胡,他的秉性纪某信得过,诸位秉性纪某也信得过,是以纪某这里也不虚言,弟兄们既然投了我血旗军,就如到家一般,既往之事便由纪某一力担之。诸位日后只需遵循血旗规矩,为军为民皆随自愿,纪某在此保证,必将一视同仁,量才录用!”
说实在的,夏山虎这帮叛军能从数万乱军中活着出来,可谓历经坎坷,九死一生。相比巧战多过血战的血旗老卒,他们其所具备的个人战力与顽强意志只会更强,而历经此番沉浮的夏山虎显已胜过往昔,纪泽对他们的加入自是乐见其成。
“谢主公厚恩!”随着夏山虎称谢,一众叛军随众又是一阵高呼,听来倒比之前更多了份真诚。说来以纪泽如今的权势地位,能如此热情耐心的向他们这一小撮走投无路者做出亲切承诺,确已实属难得了。
散去叛军随众,纪泽领着夏山虎进入中军大帐,直接先给了他当胸一拳,笑骂道:“你这厮何时也变得如此世故,竟然彩排出这等阵仗,莫非还怕凭你这张脸,老子拒而不纳你这一班兄弟吗?”
夏山虎略显讪然,嘿嘿一阵干笑。说笑几句,纪泽收起笑容道:“想来已有人跟你提过,你这班兄弟自成一体绝无可能,愿意从军者只能经过新兵训练,打散编入军中。呵呵,我血旗军的伍长什长皆凭较武竞争获任,相信你那般弟兄不会混得太次。不过你须得提醒他们,过去乱军流窜百无禁忌,在我血旗麾下却绝对不行,若违了军纪,可没情面好讲!”
见夏山虎眼中并无不满,纪泽笑着续道:“至于你本人,战兵军侯足以胜任,但须经过半年军校培训,能否进一步直接担当校尉,那就要看你军校表现了。而且,你可从麾下挑选十名潜质上佳者一同进入军校,半年后同样视军校考核获任军职。放心,我血旗军还要扩军,不缺位置,只看能力。”
“子兴兄弟能够一视同仁对待我与这班兄弟,方是真正接纳我等,夏山虎感激不尽,这两百斤日后就卖给子兴了。”夏山虎语气真诚,复又讪讪道,“不过,我等尚有数百家眷藏身太行,还请主公相助接往海外安居。”
接眷算是彻底投效的节奏,纪泽自无不应。再一番叙谈,话题转至公师番叛军的流窜交战史。从叛军所向披靡、顺利做大,到叛军愈加乌合、劫掠为先,再到叛军的盛极而衰、迅速缩水。纪泽自已从暗影细作口中得知了不少情报,但夏山虎的亲身叙述自有不同,更让纪泽暗中点头的是,夏山虎对军事作战的理解已堪将才。
其间,夏山虎提及最多的是公师番叛军的死对头苟晞,其兵势本不及公师番,却瞅准叛军的乌合本质,屡屡针对叛军中那些混入队伍的投机部众,或以精锐猛攻,或提前收买,再行利用他们的战时崩溃引发叛军的整体溃退,甚至拖累削弱着公师番的嫡系力量,也即司马颖昔日苦心藏于河北的精锐班底。如是两次,公师番察觉不对已晚,败势已难扳回。
此外,纪泽的一些老熟人难免成为话题。譬如,汲桑的骑兵队伍成为叛军的一支彪悍主力,石勒则是其中的尖刀,而汤绍竟被编入了汲桑麾下。再譬如,魏复所编练的步兵队伍纪律严明,骁勇灵活,其在叛军中的地位却是不亚于汲桑...
一番交流安抚,夏山虎一众彻底融入血旗麾下,他们与家眷迁往乐岛的一应事宜,自有上官仁具体交办相关部门不提。待得夏山虎满意出帐,却有白望山引着二人并一个木匣进得帐来。木匣中正是王弥的首级,随来二人则是真名孟冬的孟爷,以及冷面杀手秦明,他们的另一身份自然是暗影成员。
那日铁石岭一战,尽管王弥残部轻松杀入铁石寨,怎奈王弥与徐淼两名主心骨已死,铁石寨三当家也丧命聚义厅,而铁石寨大二两位当家则利用地形熟悉,纠结大部喽啰奋起反抗,直到与随后来园的岱云岗兵马两相夹击,终是全歼了王弥残部,彻底剪除了刘柏根叛贼势力。
“你这厮本该霍乱天下,作恶无数,怎奈这一时空被小爷提前断了前程,倒是一样死于鸿门宴,呵呵。”接过木匣打开,纪泽见到了一张死不瞑目的脸,不由的喃喃感慨,“只可惜昔日小爷势力不足,没能将石勒那厮斩杀,否则叫你二人早早会猎于地下,也好成全一对生死仇家嘛。不过你放心,石勒不会赖在人间太久。”
得意之余,纪泽何尝没因王弥之死而暗松口气,毕竟他可是将王弥与刘柏根等一众通匈汉奸给举族超没了。尽管后来的公审大会上,纪某人心软了,并未屠杀无辜,仅是将一应汉奸所涉族人按照关系远近,分从民、奴民打散发往海外,但在纪某人心底,还是颇为担心王弥这厮疯狂报复,好在凭借远比昔日对付石勒时强大太多的综合势力,此事顺利而彻底的完结了。
不提纪泽对孟冬与秦明二人的嘉许封赏,一刻钟后,他已衣装板正的来到一座小院前,院内软禁的正是卢志。说来也巧,此番卢志本是代表公师番叛军,仍如去年联络血旗军一般,在夏山虎率众随护下秘密前来青州,以联络刘柏根叛军协商会师事宜,孰料方入青州刘柏根便即授首,对公师番彻底绝望的夏山虎索性便裹挟他一块转来长广了。
近卫留在门口,纪泽只身进入小院。令他讶异的是,被软禁的卢志并未老实呆在屋里,而是于院中一边踱步一边看书,一副闲庭信步之态。便是纪泽进院,他也不曾稍改,哪有作为俘虏的觉悟,只是,细心的纪泽还是察觉到了他呼吸与脚步频率的变化。
对于士人爱装十三的臭德性,纪泽向来都是鄙夷的。就如那个诸葛村夫,分明是诸葛世家派往刘备一方的投注,非要与大耳贼演一出三顾茅庐的千古基情,才肯出山辅佐,无聊不无聊?心下不爽,纪泽也不客气,半带调侃半带威胁道:“子道先生如此悠闲,不惧性命之忧吗?”
听得此言,卢志收起书本,驻足转向纪泽,不卑不亢道:“将军既然能屈尊降贵到此,想必卢某尚有可用之处,又何必杞人之忧呢?”
开场白吃了个小亏,纪泽也不着恼,反倒仔细的打量起卢志。眼前之人虽被软禁,也不乏憔悴,却无局促不安,仍显儒雅淡然,拒人千里却不令人反感,倒是颇具传说中的儒士风骨。呵呵一笑,纪泽直截了当道:“既然先生已知纪某来意,却不知可否相助纪某,相助数十万海外汉民?”
“将军想多了,忠臣不事二主,大王虽大势已去,卢某也无力回天,但这最后一份气结却须保全!”卢志依旧云淡风轻,语气却不容置疑,“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纵有一死,舍生取义而已。”
盯着卢志的眼睛,纪泽霍然明白,这厮之所以仍能维持魏晋风流之态,却是真已有了赴死的觉悟。心中恼火,纪泽更是惋惜,他虽厌憎士族政治并力图将之摧毁,却知汉家文化的渊源正握于士族手中,华兴府的长远发展决计离不开众多大晋士人的加入,而卢志不比声明尚且不显的张宾,其能力与名望正可作为华兴府吸纳士人的标杆人物。
捏着鼻子,纪泽劝道:“先生何必愚忠那成都王?且不说其人大势已去,单其为了一己之私,令公师番纠结叛军霍乱河北,沿途烧杀抢掠,荼毒百姓以十数万计,便已大失人心,更兼昔日放任匈奴刘渊起兵,而今又与匈奴人暗中默契,实乃汉家罪人。先生经学传家,历代大儒,若不及早回头,岂非有损卢氏声誉?”
“休得胡言,我家大王明诏得封河北都督,公师将军挥师攻伐乃秉承圣意,纵有殃及百姓,也非大王本意,岂容尔在此污蔑!”或觉自个的辩护不够硬气,面显愠色的卢志转而抨击道,“倒是将军,本属大王麾下,却朝三暮四,左右摇摆,实乃小人所为!哼,尔莫再图费口舌,卢某纵无大王之故,也不会投效于你这等反复之辈!”
“什么?你这厮竟然污蔑某为小人?”纪泽大为光火,斗鸡也似的斥道,“卢子道,亏你自诩经学儒士,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都不知晓?相比尔等仅仅忠于一人一姓的所谓忠臣,纪某浴血拼杀,披肝沥胆,绞尽脑汁,杀胡数万,活汉民数十万,一心忠于我汉家民族,忠于炎黄华夏,此乃大忠大义,何来反复,何来小人?非要追随司马家那帮腌臜货色内斗不休,祸国殃民,方为君子之道吗?”
“你,你,你竟如此出言无状,污蔑皇家,简直无君无父,大逆不道!卢某羞于与你多言。要杀要剐随你,想我为你效力,绝无可能!”卢志更怒,再无儒士云淡风轻的调调,手指纪泽一通呵斥,最后干脆背过身去不再理会纪泽。
纪泽更恼,索性讥讽加激将道:“你有何资格与纪某谈忠义,你曾祖卢植乃汉末名臣,你祖父乃曹魏司空,怎生到了你这就成了大晋忠臣了?忠义廉耻在哪儿呢?千万别将篡权说成尧舜禅让,咱恶心!好吧,那叫良禽择木,但你此番前来青州联络刘贼,可知其人乃通匈汉奸,这时你咋不忠义了呢?”
眼见卢志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再开口辩驳,纪泽突觉索然无味,知晓碰上这等所谓的士大夫风骨,自己再是舌灿莲花也是白搭。叹了口气,他淡淡道:“卢子道,你辅佐成都王内战不休,荼毒百姓,更欲勾结通匈之贼刘柏根,有卖国之嫌,既然不愿将功补过,某虽不会杀你成全你那愚忠之名,却也不会放任你继续助纣为虐,哼,纪某便叫你与刘贼遗族同例,举家流放海外,接受工农改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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