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缺大营,中军大帐,听得刘舆说起东海王司马越的近况,念及枭雄迟暮,祖逖不禁唏嘘。须知东海王少有令名,谦虚持布衣之操,为中外所崇,颇具礼贤下士之风,昔年对他祖逖也是拉拢有加,尽管祖逖不曾为其效力,东海王也不曾加以为难,这份相敬之情还是有的。只可惜东海王如今面临的是国事,且是几乎无解的难事,绝非他祖逖所该介入亦或有能力介入的。
甩了甩头,祖逖倒不至替对手阵营焦虑无限,他转移话题道:“之前朝廷接连下文,一要我方即刻撤兵,此项已然说清,第二条则是交出挑事军将赵大壮与杀官凶手石虎,小弟在此给个答复。交人不可能,但我方可以撤销这二人所有军职,加以内部严惩,算是一个交代吧。哼,对于一个家有千人尸坑的治中,这已足够考虑诸公颜面了。”
事实上,对赵大壮与石虎的处置自然不会如表面一般,实则他二人皆被保留所有军功军衔与封赏,暂先送入讲武堂进修,未免再有非议,日后则会升职安置于海外军团。当然,没人知道的是,将他们安置于海外的真正原因,是纪某人的一点小心思,不愿让石虎这厮进入中原,否则,万一哪天石虎跟他叔叔石勒阵前碰面,谁知会发生什么狗血情节?
见刘舆对此并无异议或说是几无兴趣,祖逖一撇嘴,复又说道:“我家主公上表《安内三策》,却不知东海王与朝廷诸公有何见教?”
“有何见教?呵,都是治世良言,但大半都是不符实际的废话!”刘舆显然在意这个话题,却是并不客气道,“想来纪子兴上表之时,也尽为了做点花样文章,来给自己赚些虚名,亦或让你血旗军在民间自我鼓吹,便于移民吧。”
祖逖闻言嘿然一笑,只因刘舆说得不虚。《安内三策》的第一第二策,对诸方权贵而言,除了明确表达了血旗军无意入主中原的态度之外,别的就是屁话!开玩笑,第一策不叫打内战,那叫权贵们如何争权夺利?而第二策的“轻徭薄赋,严明法纪,减租减息,体恤民生”,更是瞎扯,那叫他们如何鱼肉百姓,又如何奢侈享受?
估计只有第三策中的“移民海外,拓荒耕种,所得税负回补中原”这一项,当会引发晋廷乃至地方大员们的强烈兴趣。这一策说白了,就是华兴府伸出橄榄枝,隐晦提出与晋廷或地方官府就流人移民问题展开协商,进行人口买卖的权钱交易,以求皆大欢喜。
果然,刘舆复又笑道:“愚兄也不讳言,今日前来,其实真正商谈者,便是《安内三策》中的税负回补一项。嘿,纪子兴也端的善于指鹿为马,竟将朝野彼此买卖人口这等丑事,愣是大言不惭的说成了秉公为政的税赋回补,愚兄乃至东海王,见之皆自愧不如啊。”
“哈哈,两便之事,给个大家都能接受的说法而已,兄长何必当真嘛。”祖逖亦是哈哈一笑,继而正色道,“事实上,中原地区流民问题,本也是朝廷与地方官府的一大心病,流人缺衣少食,只得滋扰地方,动辄民乱造反,还须官军镇压,谁都烦不是?与其打来杀去,直至那些流人消亡,甚至地方失控,不若让流人作为华夏火种,去海外弘扬文明。”
刘舆叹了口气,并未在此纠结。大家其实心知肚明,之前各方阻止血旗军移民,那主要是出于宁愿流人死光了,也不能便宜华兴府的心态,毕竟,现在华兴府都已经尾大不掉啦。而今华兴府不惜出动大军,移民一事看来是难以阻止了,但若能够从华兴府嘴中抠出些好处聊以补偿,甚或损公肥私,各方势力倒也不无满意!
“好了,愚兄直说吧,你华兴府此番移民只怕不下百万,朝廷这次也不要什么盐钱了,便要一千万石粮食!”收起笑容,刘舆沉声道。
“千万石!?我华兴府两年农税怕还不足此数,放到如今的中原,价值可是远过千万贯!兄长,你家东海王干嘛不直接提兵来抢?”祖逖差点一蹦三尺高,怒声抗辩道,“哼,我华兴府愿出钱粮,仅是为了缓和矛盾,可非真就怕了大晋诸方!”
祖逖是真的肉痛,这样一笔天量的粮食,足可养活百万人三年时间。尽管华兴府休养生息,如今的库存里确也有着这等数量,且华兴府的粮食进项也远非纯靠农税,可那毕竟是天量的粮食,不是大风随便刮来的啊。
“嘿,相比百万人口,千万石粮食算什么?且千万石在你华兴府,仅仅价值两百万贯而已,既往你华兴府若想移民百万,各方环节所费,只怕不会低于此价吧?”刘舆却是一脸淡然,不紧不慢道,“而且,所有粮食皆须交由我家主公统一下派,不得直接与地方官府交易。当然,你华兴府若是富足,另外多出粮食交给地方,我等也是无力阻止。”
“看来,东海王需要这批粮食,非但为了用度,还想用之掌控地方呀,哼,却是好算计。”祖逖皱起眉头,索性直言道,“兄长,这笔开销过大,已然超过小弟决定范围,必须急报主公予以定夺!兄长是否再行斟酌一二?须知他东海王并无多少底牌,可别惹毛了主公,最终落个鸡飞蛋打!”
“华兴府或可提出些许其他补偿要求,但我方这一要求却不打折扣,否则,我方宁愿破罐子破摔!”刘舆片刻沉默,半晌之后,仍是坚决的摇摇头,淡淡道,“朝廷其实并非没有底牌,至少东海王只要愿意,你血旗军今番乃至日后移民必将困难重重。而且,大别山、老鸭湖以及泰山,那几家与你华兴府频繁交易人口的山寨水寨亦或匪寨,是别想再继续存在了。”
见到祖逖的惊愣,刘舆却不近逼,而是诚恳道:“贤弟,你便将愚兄这一要求报予纪子兴吧。捎带一句话给他,我主东海王多撑一日,中原才有望晚一日陷于胡人之手,他纪子兴便多一日发展时间...”
第三日上午,鳌山群岛,鹰游港基地,依旧逗留未去的纪泽收到了祖逖有关刘舆来访一应事宜的急报,却是暗松了口气。要说他纪某人不好登陆晋境刺激他人,却又不放心就此离去,为的就是来自晋廷的这份和解谈判,不论要价多黑,开条件就好,无非是各取所需,相忍为国嘛。
别看他纪某人整出二十万大军虎踞中原,学着山姆大叔拿根棒子满世界叫嚣,心里其实也和山姆大叔一样,暗自发虚呢。他是真怕遇上一个不解风情偏生又臭又硬的狠角,从而带动多米诺骨牌效应,那么,成为大晋公敌的他,是仓皇撤军呢,还是撤军仓皇呢?
小火跳跃,水花翻腾,当日下午,南下回返瀛州的旗舰上,纪某人正与唐生、纪铁及上官仁几人舒爽的烫着火锅,吃着小酒,颇一副无事一身轻的惬意。
或是多喝了几口,上官仁说话倒没了寻常的谨慎,却听他颇为不满道:“主公,您上午回信答应了刘舆那厮的条件,属下以为太过轻率了。千万石粮食,千万石呀,足够咱全体血旗军吃上七八年啦,您可好,仅仅多要了一个珠崖岛(今海南岛)。那里发现了大型露天铁矿不假,海运支点也不假,可主公若是喜欢,弟兄们随手不就给抢来了吗,哪里还要如此大出血?”
“切,小家子气,千万石而已,百万人垦荒种田,两年的节余罢了。那些粮食终归要给人吃的,权当救助晋境百姓过冬吧!并且,咱还要分期付粮,谁知司马越能否全部拿到手?”纪泽打了个酒嗝,伸出食指摇了摇,不无装逼道,“记住一句话,对我华兴府而言,钱粮能够解决的问题便不是问题,谁叫咱最擅长的其实不是文治武功,而是种田致富呢!”
唐生却是担忧道:“主公,三四年时间,我华兴府虽然紧凑,倒真丢得起这千万石粮。只是,晋廷与东海王分明查知我等在晋境有了诸多基地,却能为了这些粮食而不闻不问,所图者只怕不小。我等如此轻易向其提供粮食,该不会缩紧自身以资敌吧?万一助其渡过难关,只恐日后反遭其害呀!”
滋溜一口白酒,纪泽不以为然道:“司马越是权相,名位不正,偏已老迈;而与之争权者乃是帝王,虽暂为傀儡,却胜在年不满三十。嘿,司马越定然活不过皇帝,朝权终须归于帝王,从长远计,明里暗里投向帝王者,必将源源不断,此乃大势所趋。是以,东海王之权始终面临挑战,大晋朝局也始终不会稳定。呵呵,这等死局,司马越再是折腾,又岂是千万石米粮便可相助扳回?”
“诶,咱是听出来了,那刘舆还真是个人物诶,空口白牙从大哥口中抠出老大一笔,竟然还能让大哥安之若素。”纪铁呵呵一笑,举杯遥对西方,颇为逗乐道,“诶,姓刘的,算你厉害,咱纪铁遥敬你一杯啊。”
“三弟这杯酒虽是嘴馋,倒也敬得没错,那刘舆的确是个人才,可惜恐难为我所用。其实,其人真正打动纪某之处,是其托祖士稚捎带之言。必须承认,不论忠奸毁誉,当今大晋真正扛起且能扛起抗匈大旗者,仅只东海王一人而已,纪某若要相帮,自该相帮东海王多撑些时日。”停杯投箸,纪泽面泛正色,转望东北方向,冷声道,“当然,我等自身也该加紧步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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