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书院,纪泽正埋首案头,浏览着雄鹰寨内外的大事小情。每旬两次,暗影、明镜以及军民各曹皆须上报一次诸事汇总,不在乎文笔优劣,说清情况便行,继而,这些汇总经李农稍事整理归档,再交由纪泽察看,乃至做出处理,这已渐成常例。
幽州军败退已过一月,还有半月便是春节,雄鹰主寨已经基本竣工,额定四千的寨民业已安顿。血旗营与中丘郡府的俘虏换粮也已紧锣密鼓的完毕,被俘郡兵、私兵与民夫,不愿留寨的皆被发放工钱遣返,但因寨民亲友的不断涌入,雄鹰寨人口不减反增,如今寨中人口已近六千,正被血旗营与雄鹰商会快速吸纳,也令东南西北分寨建设愈加火热。
内部诸事庞杂忙乱,总体却稳步推进。外部重点则是暗影的铺设,大批稍经培训的可靠人员携带财物,混入战后百姓的返乡洪流,潜往河北各地扎根,本有人脉的更是购地置业,聚揽百姓,在家乡发展起了当地势力,成为血旗营的眼睛、耳朵甚至黑手。当然,黑市筹备也已排上日程,在雄鹰寨东方二十多里的小牛山,一座黑市新寨已伐木动工,而夏山虎与王通则应纪泽所请,正在太行群贼间大做推广宣传。
颇为自得的阅览着大事小情,一条最新信报令纪泽哑然失笑。柳泉尚未回归,并州方面竟已将血旗营迷途知返、投奔抗匈的消息放了出来,吹嘘司马腾以德服人之余,更是号召有志之士投身抗匈大业,出钱出人出力来者不拒。谁说古人不善宣传攻势,逼急了与后世人一样厚黑,倒令血旗营搭了班顺风车,非但脱了叛军的帽子,还再度扬名了一把,甚或引发新一波好汉来投亦未可知。
愉悦间,翻到最后一份并不显眼的信报,蓦的,纪泽却是惊叫出声:“张宾!称病辞官?会是那个大汉奸吗?怎会就在中丘,这么巧?”
纪某人自是不知,《晋书・石勒》有载:“张宾,字孟孙,赵郡中丘人也。父瑶,中山太守。宾少好学,博涉经史,不为章句,阔达有大节,常谓昆弟曰:为中丘王帐下都督,非其好也,病免。”
“大哥,这张宾有问题嘛,怎的称为大汉奸?不过是中丘王卫军的统领,那中丘王从不干涉地方事务,只管闷头享乐,如同羊豕圈养,其帐下卫军与我等并无交集啊。”房中的李农闻言好奇道,言语间对中丘王不无鄙夷。
所谓中丘王,乃晋室远支,现为司马铄。昔年晋武帝司马炎分封司马诸王,划分上中下三等郡国,将常山郡并入赵郡,作为爱子赵王司马伦的上国封地,又从二者中刨出一小块下国封给了司马铄这一旁支,也即此时的中丘郡国。需要说明的是,各王对封国仅能享受部分赋税,郡国军政仍由中央指定的内使等官员治理,明令诸王禁止插手。
汲取曹魏一篡就倒的教训,晋武帝略改封王制度,司马各王非但可担任朝廷要职,还可按等级拥有王国护军五千至一千不等,以防别家篡权中央时可以发兵匡扶晋室。这一制度固然是西晋八王之乱的重要根源,但参与角逐的毕竟是少数实力雄厚的司马王,向中丘王这等小王,虽有近千王军,却根本不敢沾边内战,只管缩头乌龟,混吃等死,对地方影响几可忽略。
“我管他中丘王是谁,我所在意者是这位张宾,不谈德行,此人或有经天纬地之才啊。”纪泽略过汉奸的话题,由衷评估道。他的震惊自与那位中丘王司马铄毫无关系,稍知些西晋历史的后世人都会知道,犹如刘备倚重诸葛亮,后赵开国皇帝石勒的第一谋臣便是张宾,官拜右长史、大执法,封濮阳侯,被人敬称“右侯”。史赞其人“机不虚发,算无遗策,成勒之基业,皆宾之勋也”。
“大哥未免夸张了吧,那张宾也仅太守后人,很一般的士族,虽自比子房,主动辞官,不过狂生尔,有何可惊?”李农惊讶道。
“呵呵,或许吧,谁知道呢。胆敢放出狂言,多半是个井底之蛙,却也偶有蒙尘明珠,先让人多加关注,看看再说。”纪泽强按心中激动,口中敷衍李农,手中已经提笔下了命令给暗影,定要先将这个张宾摸个底朝天。倘若真是那个右侯张宾,管他史上是名臣还是大汉奸,先试着拉入麾下,如若不成,那就做了他,省得他日后投胡,帮助石勒对付汉家同胞!
若问纪泽为何这般坚决,光听史上石勒看重张宾的一些逸闻,便知张宾的才华了。《晋书・石勒》有载:“勒甚重之,每朝,常为之正容貌,简辞令,呼曰而不名之,勒朝莫与为比也。及卒,勒亲临哭之,哀恸左右,赠散骑常侍、右光禄大夫、仪同三司,谥曰景。将葬,送于正阳门,望之流涕,顾左右曰:程遐代为右长史,勒每与遐议,有所不合,辄叹曰:因流涕弥日。”
这时,忽有军卒来报,出使并州的使者柳泉归来。纪泽一笑,既然并州都放话出来做宣传了,此行定当有所收获。他旋即让近卫去通知寨中一众屯长、曹史以上的高层,于聚义厅会见柳泉并举行会议。不过,他自己却先私下召来跟随柳泉出使的几名可靠近卫,好一通询问之后,这才前往聚义厅。
“咿!剑无烟女侠,你怎也大驾光临,早知纪某定然扫榻相迎了。来来来,里面请啊。”来到聚义厅,纪泽首先看到矗立门口的剑无烟,忙挂上笑容道。他自已知道剑无烟的到来,却委实疑惑并州一方将她这么个单纯女子派来是何目的。
“哼,女侠不敢当。当日黑风寨,纪将军曾扬言要晋阳宗将小女子送来做护卫,现在小女子应招来了。只要将军不会食言拒绝抗匈,小女子便是将军属下护卫,自当厅外守候,以策将军万全!”剑无烟语带寒霜,令那张木板脸更显冰冷,傻子都听出她是多么的不情不愿。
“剑女侠所言非虚,据田甄将军说,东嬴公偶尔得知黑风寨之事,便令晋阳宗送上了这个人情。”聚义厅内,柳泉业已迎了出来,见纪泽疑惑,忙点头解释道。
纪泽愕然当场,并州一方真够坑瘪,还不如直接派个监军来呢,这是送护卫还是在他头上悬把刀啊。看来人有了身份,真就不能信口开河了。按了把额头,他无奈道:“剑姑娘,不论是护卫还是使者,来者是客,先进厅说话吧。”
剑无烟不答,目不斜视,已将纪某人当成空气。纪泽本就郁闷,见此索性不再坚持,直接入了聚义厅。她剑无烟不情不愿的闹脾气,纪泽自己还不乐意呢,心中已在琢磨如何送走这个傲娇的板脸女侠,他焉能将后背放心交给一名接触寥寥甚至本是敌对的人?
聚义厅内,一众高层落座,寒暄礼毕,柳泉开始天花乱坠的讲述起自身这趟出使:“柳某入晋阳三天,方被田甄接见。一进其府,便是十步一岗,刀枪森寒,分明是给下马威。但柳某身为使者,代表我血旗营,焉能屈服?那田甄逼迫柳某答应血旗营立即兵发并州,被柳某以我血旗营大战方毕,急需修整练兵为由断然拒绝;那田甄又给柳某许以高官厚禄,要求柳某配合并州派遣督军前来雄鹰寨,设法掺沙子甚或抢班夺权,更被柳某一番痛斥,直令那田甄羞惭掩面...”
“柳参军史,说些干货吧。我血旗营与雄鹰寨讲究务实,大家都很忙,细枝末节便等闲暇之际再行细说。”纪泽越听脸色越黑,终是插言打断道,“我且问你,你可曾见到东嬴公司马腾本人?并州一方给了我血旗营什么?又给我等提了什么要求?还有,晋阳与并州近况如何?”
“咳咳咳...卑下不曾见过东嬴公。东嬴公给将军封了一个武猛从事,要求我等明年春耕之后务必应征西出抗匈,具体日程待定!”柳泉收了吹嘘,小心翼翼道,“并州战事吃紧,先有将军聂玄战败于大陵,后有刘曜等胡将寇掠西河、上党与太原三郡,泉离去之际,据传泫氏、屯留、长子、中都、介休等县业已失守,晋阳城风声鹤唳,民皆欲走。数九寒天,却不知匈奴是否再有动作。”
“原来如此,难怪东嬴公不待见我等,此番却这般好商量。”纪泽了然点头,笑问柳泉道,“就这么多,没别的干货了?”
“没了。”看了纪泽一眼,目光闪了闪,柳泉忽又说道,“对了,那晋阳宗似乎内部不和,之前联络本由那白望山负责,后来似被白虎堂刘堂主截胡,随后卑下便不见白望山了。”
若有所思的瞟了眼厅外的剑无烟,纪泽含笑点头,再度转向柳泉,看似玩笑道:“东嬴公似还不够大方呀,不给其他兄弟封官也就罢了,你冰天雪地走了一遭,总得给些好处才对呀。”
“哪有,哪有,卑下仅是一名传话之人,哪能得封官职,呵呵。”眼底闪过慌乱,柳泉却是不动声色的赔笑道。
“呵呵,东嬴公太过小气,并州不给你封官,我血旗营给,你且休息两日,我自会与你安排职务,放心,我血旗营有功必赏。”纪泽一笑,浑不在意的转移话题,“好了,出使情形不错,诸位说说看法吧...”
一场通气会结束,自有人安顿柳泉休息。纪泽方出聚义厅,剑无烟便如一名极为称职的贴身护卫,悄无声息的跟在了他的身后,动作之敏捷令得一干近卫措手不及,更令纪某人背生凉气。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与剑无烟纠缠不清,只得绷紧个身体继续前行。
然而某一刻,走在前头的纪某人突觉脖子发凉,瞟眼四顾,却见剑无烟那双秀目正死死盯着自己的脖颈,冰寒彻骨。可气的是,如是三番五次,每一次后瞥总见如此。纪泽明知剑无烟至少现在不会对自己不利,怎奈身体不争气,脊背的小汗就是淌啊淌,甚至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将军石院的。
进了石院,剑无烟随行依旧,其他近卫见纪泽不曾出声,倒也没有干涉剑无烟。纪泽索性进入书房,准备与剑无烟好好说道说道,岂料剑无烟到了书房门口却就不跟了,无视纪泽示意他进屋的眼神,如同标准门卫一般,与另一近卫战在门口蓦然肃立。如此我行我素的护卫,可碍于其并州所遣的身份,不能打又不能赶,直把个纪某人憋闷得好险没晕过去。
木板脸不会一直如此跟着吧,这般耗着冷战是闹哪样?纪某人眼珠一阵乱转,忽的面露坏笑,他旋即出了书房。不出所料,剑无烟再度跟上,孰知纪某人左拐右拐,却是到了厕所。眼角余光瞥见剑无烟眸中愤愤,纪泽这个爽呀。只可惜,待他哼哼着小调出来,脸色立马垮了,因为剑无烟已上了不远处某个屋顶,一双秀目正冷冷的看着他。
“女侠,俺错了,是俺嘴欠,俺改,下次俺再也不敢了,您大人大量,该哪歇去哪歇着,就放过小的吧。”心中哀叹,瞟眼视野中无人,纪泽转头看向再度跟上的剑无烟,决定放弃尊严,一脸哀怨的恳求道。
“哼!”眼底闪过一丝仇怨得报的快意,剑无烟却仅冷哼一声,依旧一语不发,任凭纪泽说破嘴,她仍是我行我素。
哼,小娘皮,玩冷战,你等着,等着,看哥怎么收拾你!憋了一肚子火,纪某人再次回到书房,他在屋中转了左三圈右三圈,眼珠更是差点没转抽筋。哼,哥今个豁出去不要这张脸了,终于,纪泽一咬牙,一跺脚,出了书房,步至站岗的剑无烟身前。
一语不发,恰似剑无烟的缄默,纪泽仅是贱兮兮的盯着剑无烟的脖子,一个劲的看啊看,不时还绕圈踱步啧啧有声。这小妮子之前不是盯着哥的脖子发狠嘛,哥这次也给看回来,就跟她耗上了,左右这里是他纪某人的地盘,总不致有人敢来骂自个行为不端吧。
岂料,这一看不打紧,倒被纪泽看出了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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