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虎踞京·肆意妄为
万历四十四年腊月,京师
万历四十四年可真是奇怪的很,全年灾祸不断,入了冬就没下过雪。正所谓天有异象必出妖孽,或许是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在大明百姓阶层中一个或许不着边际的传言流传开来,说自打万历二十九年册立太子后,大明似乎逐渐失去了上天的眷顾,灾害逐年增多、官府对此开始无能为力,生活开始艰难起来。
今年这一年到头就没消停过,现如今不下雪,明年开春该怎么办还真不好说。
这还不算奇怪的,更奇怪的是宛平县又开始作妖了,前一阵子京师官员府邸盗案的事才算是了了,这就又在朝廷中搅动起来了。这不宛平县上报户部、刑部、兵部、都察院及顺天府,竟然要让一个江湖堂口……
呸呸呸,不对,毕竟人家后台可是那头京师恶虎,这般讲当真是很不妥当,被他知道会像那般武夫一样倒霉的,再说人家也是正经在户部、顺天府办过会照的,嗯?对呀,应该说是商会,正经的商会。
但即便是商会,可这宛平县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怎么就想着让一个商会承包宛平县辖内京师各坊的徭役呢?这个事,是京师官场上最热门的话题了。
怎么说呢?支持者有,理由还算是充分。
话说皇明治国讲究的是皇权不下乡的,即便是太祖爷的时候,里甲完备,那除了县城下面的事也得讲究民不举官不究的。地面上的事多是有乡老族宗来管的,即便是在县里,除非是性质恶劣的刑案、学政、盐铁政及仓储等大事或是官府不愿意让士绅管的外,其他的也都是士绅来张罗的,由此徭役从来都是官府下派,由地面上担任里甲的士绅乡老来筹措的。
府县这将徭役承包给商会或者某人筹措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各地好些个小州县或是军转民的州县都会指派治下的某人组织徭役的,这其实也就是派甲役的一种变种而已,当然了这些个硬摊派的州县也都是些穷乡僻壤,实在是没什么宗族大户能长期承办徭役的,而那些被摊派承办徭役的人家,那基本上都是破家的买卖,有好下场的没几个的。
还有不少地方的士绅乡老都是常年承办徭役的,当然了,这些人大多是自开国初便开始给官府操持这些,吃亏吃的久了,自然有趋吉避凶的手段,不仅不会破家灭门,有的还能从中捞好处,更有甚者还能通过掌握徭役控制地方呢!
所以啊,宛平县这招属实是没什么稀奇的,只不过上报的公文将这事讲的透彻的很,一看就是经过深思熟虑、考量一番利弊的。
但问题是宛平县治下可是京畿啊,这可不是什么穷乡僻壤,那可以称得上龙潭虎穴了,所以宛平县让虎威堂承包徭役绝对是没安好心!注意啊,这上报公文里头说的可是承包、是长期的,十年起步,可不是仅承办一两年那种临时的。就单看这主意,这就是宛平县要搞死虎威堂啊,这宛平县的官佐当真可称得上是‘强项令’了,二爷朱由梼他们都敢招惹,而且一出手就是要往死里整,真真的事大手笔啊!
由此,支持的人都是以看热闹、且为宛平县三位首领官不惧皇权的架势所折服的心态,至少表明上不怎么太积极、但背地里纷纷联络鼓动的那种支持。毕竟,他们也是怕二爷知道了他们支持后会找他们后账的。
反对的一方就“清醒”多了。他们认为,徭役是明廷控制地面的手段,是朝廷行使治权的最为基础的表现形式,代表着朝廷的威严和权利,怎么能够假借一伙“地痞流氓”之手呢!
先说甲役,里甲制可是大明基层治理的根基,里长、甲首虽没有官身,但是徭役却赋予了他们管理地方的职权,完全可以视为基层的政权组织,怎么能交给“地痞流氓”来操持呢?
二说均徭,县衙的快、壮、皂三班及铺兵都是均徭,更不要提衙门里的杂役了,这是要都有地痞流氓接受,那还是朝廷的县衙吗?当然了,这话一说出口就被支持者拍灭了!你们这帮瞎了眼的看没看宛平县的公文就瞎咧咧,人家里面可是些清楚的,县衙的均徭是不动的,再说了你一口一个地痞流氓的,真有本事你当着淮安王面说去!你们家坟头草得多高啊?就不怕半夜恶虎敲门吗?你想找倒霉自己找去,可别连累我们!“恶虎敲门”一词一说出来,反对者立马禁声。
杂泛反对者没有拿出来说事,杂泛本就是最苦的差事,那帮地痞……,呃,那些江湖儿女愿意干那可真是求之不得了。
总之,他们认为徭役就必须由衙门来主持和掌握,以确保朝廷对地面的有效控制,而且还要对目前全国各地徭役的乱像进行积极、彻底、有效的整顿,应有朝廷组织得力干员,逐省、逐府、逐县的进行核查和整顿。但当某些朝廷大佬主张谁提议就让谁去办后,这种意见一下子就销声匿迹了。
在反对的人中还有一伙人,那才叫怪异,他们竟然提议要恢复井田制,据说差点就把方首辅给气乐,得亏老头宦海沉浮、定力高深,要不然还真就笑出声来了。
这件事最后果不其然的闹到了内阁,因为任凭哪个部堂衙门都怕批了以后朱由梼找他们后账,可内阁也不敢做主,于是便承报司礼监交陛下预览,可这是根本就没到万历皇帝那,经崔嬷嬷授意的卢受趁着当值的时候就直接给披红了。
卢受也不是没劝过,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也只好按崔嬷嬷的意思办了。反正卢受打定主意,真到了朱由梼要吃亏的时候,他是不介意拘传吴良忠三人到东厂喝茶的!
要说这事万历皇帝知道吗?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他老人家就楞是装作不知道,反正最后各部堂衙门都备案用印后,老爷子竟破天荒的准了朝廷各部及有司提交的补充二十二位官员的名单,着实让人玩味的紧。
在京师咸宜坊砖塔胡同东口,紧邻西安门大街西口的位置,有一个院子,规模不算大,单座三进,原本是座成祖年间修的土地庙。
成祖年间,咸宜坊主要居住是三大营的家眷,早年间大明军制尚没有败坏,军饷充足,家里当兵的跟随成祖爷南征北战,缴获无算,功赏丰厚,生活着实是过的不错。在加上当时征战不断,各家各户都是由祈福保平安的需求,因此当时的土地庙很是有段香火繁盛的过去。
现在的土地庙早已就破败不堪,庙里的泥塑神像也不复往日的神圣,土地公公只剩半拉身子,土地奶奶则早就被周边的居民请走做了烧砖的材料,土地庙的东墙被人拆了大半,庙里的门窗也被乞丐、流民用作取暖之用了。
这个庙不是敕建,别指望宛平县出钱修缮,香火少了以后,庙祝的差事没有了油水,也就没有人再争了,只得将庙祝的活计硬派给了里正,也不发饷钱。
庙宇周边临街原是有空场的,香火好的时候,初一十五还有庙会,可现如今周边的地早就被有权有势的私占了去,盖起了店铺,至留下正对砖塔的西巷还有一个对外的门。至于庙内也早就被里正半租半送给各家做了仓场,存放一些不怕雨水的货物了。
这个庙也不是没有一些权贵想要占了拆掉,可是这块地皮却是归属于中山郡王徐达的,算是太祖在中山王攻破元大都后筹功的一部分,徐家南北分立后,这块地就归于了南京魏国公府。魏国公府家大业大,对这块位于京师的飞地也是不闻不问,但也没人敢打主意。
再说这庙,虽说不是敕建,可当年建时,成祖爷和一众靖难的勋贵也是捐了钱的,就弄得这庙虽不是敕建,可任谁都不敢拆。而军制败坏后,军户们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内城生活成本又高,便多是将这咸宜坊的宅子卖了,搬到低价便宜的南城居住,军户基本上都走了,庙里的香客自然就少了,那些个建庙时出钱的勋贵便也不在捐钱。这就使得这庙拆不得又没人修,一日比一日破败,变成了现如今的模样。
腊月十六这天,土地庙却又热闹了起来。
一早便有一众人来到了土地庙。这群人有三十余人,有男有女,统一黑色无翅官样纱帽,正中是用彩色丝线绣成的奇怪徽章图案;上身短打黑色棉衣,没有下摆,都是盖住脖子的立领样式,针脚细密看着就暖和;腰间扎着皮带,皮带的样式就像是三千营里蒙古鞑官用的那种,但又有些不同,似是而非的样子;腰带下面,黑色短打的下襟上,左右两侧各缝着两个大口袋,装东西肯定很便利;上身棉衣长短只到大腿根,下身穿的也是黑色的棉裤都露在外面,真是不知羞,不过干活却也方便很多;脚上穿的是黑色的牛皮长靴,靴筒包裹住了整个小腿,几乎都要包住膝盖了,皮靴擦得铮亮,都能照出人影来。
整身穿戴虽然有些不合风俗,但却着实精神的紧,尤其那短打和裤子做得修身,直接将那些个汉子阳刚的气势显了出来,当真也好看的紧,就是哪上身的短打太短,弄得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只敢偷摸的观瞧,好不羞人。而这身装束更是显出那些个姑娘们的身段,弄得一众大老爷们好是出了一番鼻血,有家室的则都被家里头的揪着耳朵给跩了回去。
这伙人到了后便分成数队,控制了土地庙周边地面,另有一队则是拿着朝廷有司各部院勘合的告文、宛平县的公文及购得土地庙及周边的地契文书,逐门逐户的向那些违建的店铺仔细通告。有好事的在一旁围观,这群黑衣人也不阻拦,只是将看热闹的远远的隔开。
就听那俏丽的带头黑衣女子站在店门口便宣告:“经宛平县勘合及咸宜坊结保,你处店铺乃私占他人土地违建,现告知尔等两日内将店铺内物品及土地庙内的货物搬离,十九日,我家将拆除此店铺,如有损失,尔等自负。若有疑问,可向宛平县发告!”
这些违建店铺的主家哪个不是权贵,掌柜活计哪个不是豪门恶仆,你们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黑皮,打扮的倒是人模狗样,可怎么张嘴就不说人话呢?你的地,那有如何,以前地在魏国公手上我们家老爷都不惧,你算老几!还去宛平县发告,我家的状子宛平县敢接吗?还损失自负,老子今天先让你医药费自负!
于是面对几个黑衣人,这帮人自然一是恶语相向、二就是要拳打脚踢了。
然而,带队通告之人却也不是什么善茬,那女子可是一点也不顾及这些恶仆的面子,抬手便一巴掌就将还在口吐芬芳的掌柜扇到在地,她身后的一众黑衣汉子一看根本就不等招呼,直接就开打。
只见那带队女子指着倒在地上的掌柜,云淡风轻的说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张嘴就喷粪,也不打听打听你姑奶奶是谁,背后站着的又是谁,给姑奶奶打,只要不死就给我往死里打!还反了天了,下一家!”
这女子才出店门,外面便有四个控制街面的汉子又进了屋子,一顿打砸。而这位却又走向了下一家,她之前带着的三人在里面打砸了一会才依依不舍的出了门,快步跟上,就去找下一家晦气了。
如此这边一家接一家,半个时辰的功夫,土地庙周边的二十三家店铺统统的被打砸了个遍,当然也有见这场面后老实的,可是架不住这伙黑衣人找事啊,你不是不反抗吗?那我就直接砸,就是要找你晦气,你去告官呀!
黑衣人这番不讲道理,自然也有那好事之人前去报官,最先赶到的便是西城兵马司,本来就离得多远,可是才到街口便被维持地面的黑衣人拦住,这伙人对于兵马司的官佐兵丁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直接取出东厂腰牌一亮,大咧咧的就呵道:“东辑事厂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如此兵马司的来人挡驾、锦衣卫的巡街也是挡驾、至于东厂的番役和宛平县的衙役、铺兵更是见都没见到,刑部巡捕厅的倒是来了,可是离着老远看了看便就退走。直到巡城御史前来,这伙黑衣人仍是毫不顾忌,该打的接着打,该砸的依旧砸,弄得轮值巡城的湖广道监察御史王坪方很是恼火,这青天白日的,这是哪伙人竟然敢在京师地面如此胡作非为?
王坪方说话便待着随扈的兵马司兵丁便来在近前就要责问,这伙连锦衣卫都不尿的黑衣人却很是恭敬,见到巡街御史开道官牌和旌旗,在街角维持地面的黑衣人中出来一个带头的,快步来到王坪方身前五步,不卑不亢但却又很是热络的行礼道:“小人虎威堂伙长钱良参见御史大人,我虎威堂一队所部由队正赵二丫带队,正在执行宛平县发布的清理西安门大街西口违章建筑的役令,一应县衙公文均在队正赵二丫处。敢问大人官讳,小人好去通报。”
额……,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厮说的每一个字,王坪方都懂,可这连起来就是一头雾水了。这虎威堂他知道,不就是淮安王鼓捣的那个堂口嘛!可这伙长是个什么职衔?没听过呀!那个队正赵二丫,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女子啊,这哪有女子抛头露面的?还有那个什么违章建筑又是啥?这一连串下来好像是官面上才有的说词,可这却和那个衙门也对不上号,这到底是干啥的呀!
可见这一众黑衣人虽说干的确实打砸之事,但是却衣着整齐,手段凶残,可是却将一众平头百姓护在外围,维持街面的、拿人看押的、打砸店铺的,分工明确、行止有度,这样的架势京师里那些治安衙门能拿稳的都不多,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啊!
再见眼前这人,彬彬有礼却又不卑不亢,礼数周全的很,虽是躬身行礼,可是那腰杆子却也挺的笔直,虽说一副典型吃软饭的小白脸皮囊,可这一身装扮却也有些英武之气,相比之下,自己身后这群兵马司的随扈兵丁反而有些獐头鼠目、破衣烂衫了。这氛围不对啊!
可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也说是在执行县衙发下的役令,还是先好生观瞧一番,自己可是堂堂两榜进士出身,朝廷的经治御史,切不可在这群混混面前露了怯。王坪方思定,便故作申斥的开口说道:“执行县衙役令,也要注意手段行事,怎可这般肆意妄为!本官乃都察院湖广道监察御史王坪方,本月当值京师西城巡城御史,你带本官进去看看究竟。”
身后的一众都察院的吏员和兵马司派来随扈可看傻了,老大人啊,你这还不算露怯吗?哪有在这堂口混混面前自报官讳的啊!跟他们说的着吗?不应该让我们直接将这伙混混擒下再做定夺吗?这是什么路数啊!
别管这些人咋想,王坪方才一说完就知道自己已经露怯了,可是这架子却不能倒,必须得装到底才行。而来的那个叫钱良的去也很是知趣,让后下的一个跑步去通报,他则转到王坪方右侧身前,好似隔绝开看热闹的百姓,腾开两步的距离,一句“大人这边请”热络的很,那马前卒的架势拿捏的妥妥的,才让王坪方自觉找回来些许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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