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虎威·岳王庙
万历四十五年正月,京师
属实说,王坪方这个正月是真没过好,他是当真没想到,淮安王就是属齐天大圣的,真是不消停啊。
那天上午闹腾完,下午虎威堂的人便带着工队进场拆除违建店铺,这活让他干的,比刺绣还精细,各式各样的材料那是绝不浪费,从店铺里拆出来的都用在修葺土地庙上了。这边拆另一边就修,过了腊月二十三了都不停工,一直干到腊月二十八才放假。
本想着来年怎么也得过了元宵节吧,结果初五才迎完财神,初六便又开始干了。按理说这木工瓦匠一行可是有讲究的,哪有小年过后还不停工,没过正月十五就开干的呢?
于是王坪方便派人打听,这才知道,淮安王所雇的工队没一个是正经的木匠或是瓦工的,这伙人统统都是居于南城的军户余丁,给的工钱也高,每人每天一钱的本色银,下工时直接结算并发到每个人的手上。还管晌午一顿饭,饭食也简单,每人六个杂面的大馒头、两颗煮鸡蛋、四两炖猪肉。这待遇伙食,那满大明都找不到第二家,另外进场时便每人都发了一个袋盖的饭盒,就是为了方便大伙能将晌午舍不得吃的饭菜给家里人带回去。王坪方听到这个小事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银钱多、伙食好,可这活计也是绝对不能少干的。淮安王招工时,五百来人都是按照京营各部隶属分组的,十人一队,自己个选出队头,每一队每天的活计都是计划安排好的,干不完就别走。
如此这般,违建店铺三天就拆了个干净,土地庙的整修前后也只用了一个月,到正月十八,便开始打扫了。
正月二十,土地庙就是彻底的整修妥当,当日便有虎威堂的汉子带着一众家具、器物搬进了院子,并布置起来。收拾停当的院子跟往日可是不同了,原本破败的土地庙经过一番整修,也像那么回事了,虽然跟奢华沾不上半点边,可在一番的精工细作下,从里到外透着股坚固耐用的劲。
此时院门口的匾额已经换成了“岳王廟”三个颜体大字,仔细一瞅落款竟然就是朱由梼的印,王坪方着实是没想到,淮安王的字竟有如此功底,反正自己认识的人是没有能写出这样的字的。可是不知怎么地,看着这三个字,王御史总能想到“六必居”,嗨!都他奶奶的是一丘之貉,看来“这字好的不一定人好”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
往下看在这正门左侧挂着一个“皇明东方保安总局”字样的竖排牌匾,在两侧侧门的左右,还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保靖安民,切勿忘公道自在,一心为民”,下联是“奉公执法,要谨记天理昭昭,持正己身”,王坪方看着这幅对联,怎么看怎么觉得朱由梼写这幅对子是在骂人,但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进院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口大鼎,里面香火旺盛,大鼎两边是两颗移栽过来的桑树,前院左右两厢各是四间厢房,收拾的很是整齐干净。来到大殿前,殿门上高挂一块匾额,上书“日月同辉”,在仔细一瞅,竟然是留了款的御笔。
进入大殿,没有岳王爷的造像和他手下的其他神祇,而是在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岳王爷画像,画像前是香案,香案上只有一个宣德炉,香炉里飘出紫檀香,香气升腾,映衬着栩栩如生的岳王画像,好似真正的天神一般。大殿内除了画像和香案,便是左右两侧各八把太师椅,每两把中间还有一个方桌,桌椅的材料很是寻常,殿内打扫的很干净,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大殿两侧是两个通向后院的月亮门,门上都挂着“内院避客、非请误入”的牌子,进来内院,院中还是一株桑树,两边左右各是五间厢房,正对着的是五间正房,也都是门窗干净整洁。在正房的两侧还各有一个月亮门通往后院,但都是院门紧闭,不用想第三进应该就是住人的地方了。
院中每个房门都挂着一扇厚厚的棉布帘子,大殿的正门却是有两扇,分别搭在门上,整个院子显得齐整规制。
正待王坪方还要继续仔细观瞧,却被一个黑衣的汉子给叫住了,黑衣汉子也是礼数周全,道:“这位老哥,二进是咱们保安局办公的所在,您要进香许愿或是办事还请到前院去。”
王坪方一听便来了兴致,便问道:“这进香许愿怎么说,办事又怎么讲啊!”
那黑衣汉子会以也知道眼前这位是头一回来,却也见怪不怪,自打整修好开门这些天不都是这样嘛,便也引着王坪方来在前院,来在大鼎旁边介绍道:“这进香,便是礼敬岳王爷及祖宗先人,这边有香,您自己点着插在香炉里就行,来咱们这进香不兴三叩九拜,您要是心诚,三炷香就够,心不诚磕一万个头也没用。”
说完便引着来到一株桑树下面,说道:“这许愿,便是在这树下桌上取来纸牌,写上自己所求,不会写字咱们这有人帮忙,写好后系在这桑树上,便就成了。这桑树乃是咱们华夏的神树,桑叶养蚕可以制衣,桑葚香甜可以充饥,桑树更是通天的神树,相传古之扶桑神树便是有两株相互扶持的大桑树缠绕而成,羲和大神和其九子金乌便居于其上,乃太阳升起的所在,是天界与人间的大门。此桑树虽非真扶桑,但也是孕育华夏的宝器,将所求写在纸牌上,挂上枝端,上苍祖宗便可感应,助你得尝所愿。”
王坪方听着这个汉子所说还真是有些佩服,这些个神话典故和这桑树的好处说的如此清晰简明,当时便起了再考教一番的信,便假意说道:“如此神奇?”
这汉子虽是给王坪方介绍,但是手上却也没闲着,也就没有注意到王坪方戏谑的模样,一边整理树下桌上的物件,一边说道:“老哥,神奇不神奇看的是自己,老话说的好‘求神求佛不如求自己’,‘拜天拜地不如拜祖宗’,许愿一事求的是祖宗保佑,可在天上的祖宗可是不能帮你干活的,还得靠自己。
“还有一条,来咱们这许愿,什么都不要带,三牲祭品一概不用,你带来了祖宗也吃不到,心意到了就行。还愿也简单,还是来在这树下,找到自己的纸牌,取下在鼎中烧掉就是礼成。”
听完汉子说的话,王坪方哑然了。这一番说辞当真值得上一个好字,许愿求神求得终归是美好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不正是要靠自己嘛!再看看这汉子,王坪方却是不信能有这番的见识,便又问道:“你能说出这番话,可见是读了不少书吧,可有功名?”
“这位老哥说笑了,您看看我这双手,哪是那读书的样子啊!”,一边展示双手上的老茧,汉子一边不好意思说道:“咱是个落魄军户出身,哪里能读得起书,原本咱就是靠着一身的蛮力在京师混打行的。得亏虎威堂看得起,收入堂中,这才算是在二爷的逼迫下读了几天书,认识了些许字,刚才与您说的话,都是二爷教咱们的。
“二爷说了,咱们这叫移风易俗,来进香的、来许愿的便要跟人讲,让这街坊四邻都能摒弃那些个妄念,踏踏实实的做事过日子。想想也是,人不都说‘上香佛知,上贡人吃’嘛,有钱弄那些个三牲祭品便宜了庙里的和尚道士,还不如省下来给孩子做身好棉衣呢!
“所以咱们保安局这前院供奉岳王爷,一是让咱们这些兄弟谨记自己的本分,要向岳王爷学,另一个便是让平头百姓能有个寄托心愿的所在,潜移默化的改了那些费钱的风俗,好好过自己个的日子。嘿嘿,这话也是二爷说的。”
看着汉子那不好意思的样子,王坪方心里不知怎么地却是难受起来,本想再和着汉子聊一聊,就听见后院有人喊道:“二猫,又干什么去了,赶紧过来帮忙,把粥抬出去!一天天的一干活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汉子听见后院叫自己,便更是不好意思,对着王坪方说道:“老哥,咱这有事了,您自己写着牌子吧,咱得去帮忙去施粥了。”
王坪方却也是诧异,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只道了声好,便见那汉子跑进了后院,不一会便见几个汉子抬着几个大桶和十多笼热腾腾的杂面馒头出了大门,王坪方也就跟了过去。
来到原本是违建店铺、现在是一片空地的地方,一眼看去却是上百的流民在一众黑衣人的引导下整齐的排着队,便就见从庙里出来的黑衣汉子摆开几张桌子,收拾好物件后便开始施粥。王坪方也是来在近前,看到了更是让他揪心的一幕,一碗碗插筷不倒的杂米粥和一个个足有自己两只手摊开一样大的杂粮馒头发到那些流民的手中。
但让王坪方奇怪的是,这些流民都是老弱妇孺,壮年的一个没有,他便悄悄的绕到一旁,拉住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问道:“老嫂子,这怎么一个壮年都没有啊?”
“这位官人,这岳王庙的道士施粥有规矩,只给老弱妇孺,壮年的能干活的都被他们给介绍去凭力气挣饭吃了。”,这位老太太本就是土里刨食的小农小户,哪里见过什么世面,着实分辨不出岳王庙里的是什么人,也只听同村的说人家没剃度,便也将这些黑衣人当做了道士。
王坪方听说流民还能在京里凭力气吃饭,便更是好奇的继续问道:“灾荒这么大,京师内流民这么多,哪里还有活计可做啊?”
老太太见王坪方如此问,却也知道这位官人不是这附近的人,反正大伙都排着队领饭,也不着急,便和他细说起来:“这位官人,一看您就不是这周边的人,不清楚这里的门道也是寻常,这庙里的道士门路多,咱们这一片逃难来京还能干活的都被他们介绍给南城的虎威堂了。那些人虽是流氓,但也有门道,宛平县治内的伙铺都在整修,俺那儿子便就是去帮着整修伙铺去了。”
“这活计挣的钱够活命吗?”
“够啊!干一天给一百文铜钱,一天管三顿饭食,也是杂粮粥、杂面馒头,每两天还有鸡蛋和肉食呢!每天俺儿子都给俺们带回来些。俺儿媳就在那边帮着做饭,虽说没有工钱,但也是一样的伙食。俺这老太婆也不闲着,庙里的道士给做保人,帮着那些去干活的壮年看顾孩子,每天虎威堂也给五文钱。”
王坪方听着心里更不是滋味,虽是感慨淮安王这般的仗义疏财、救民于水火,但他知道,这对于流民来说也至多能解一时之困,他虽然不是亲民官,但执掌巡街要务,也是知道连年的大灾已经掏空了朝廷,偌大的京师是根本容不下这数万流民百姓的,便自言自语却又是像与老太太闲聊的说道:“可这也不是长久的事啊,现在是好,可这活计总有干完的一天啊!”
老太太却没有王坪方那般的多愁善感,回答道:“俺们知道,庙里的那些道士也都跟俺们说过了。俺们也不是那不要面皮的人,知道不能靠人家救济过日子的。庙里的道士跟俺们说过伙铺修完还会整修街面,管叫咱们这些愿意卖力气的人家挣够买种子的钱和回乡的路费,俺和俺儿也商量好了,等攒够了钱,俺们还要回山东去的。”
聊着老太太也就到了施粥的近前,就见老太太仔细的从怀中取出六个小布条递给派粥的那个黑衣姑娘,笑盈盈的说道:“六姐,今天俺帮着照看六个孩子,跟您领六颗煮蛋。”
那个叫六姐的接过布条,从一旁盖着棉被的大盆里取出煮鸡蛋,仔细的交到老婆婆的手中,道:“吴家婆婆,后晌您老再过来一趟,二爷又给孩子们弄来些冻秋梨,您拿回去给孩子化了吃。”
六姐和吴家婆婆的对话在他们看来很是平常,王坪方却是更加的诧异,便向六姐问道:“姑娘,这怎么还有冻梨?”
六姐可不认识这位御史大人,一边低着头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说道:“现在是冬日里,青菜太贵也买不到,大人们将就吃点酱菜也就算了,可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些蔬果会闹病的。咱们保安局也是银钱紧张,只能隔三差五的从二爷那里弄来些果蔬了。这冻梨便是二爷在北直隶的庄子上送来的,他说不爱吃就送到咱们这来了。”
老太太此时已经打好了饭食,便往回走,佝偻的身子拎着一个破旧的食盒是有些吃力的,王坪方便走上前去,帮着老人家拎着,这一上手却也是感到了分量。拎着食盒,王坪方却又问起老太太领鸡蛋的是,老太太也不避讳,也仔细的说明。
原来这些个布条是虎威堂发的,每家到虎威堂工队干活的、家里有孩子的,每天下工的时候只要是完成了当天的活计,便会给发这么一个布条,留在家里的或是请托其他老人帮忙照看孩子的便可以凭这个布条到保安局施粥的地方领一颗煮鸡蛋给孩子吃。
王坪方却问那些没有能上工的人家孩子怎么办?老太太却是苦笑,说道:“大官人啊,就冲您这话就知道您没怎么接触过流民啊!逃饥荒一路几千里,家里头要是没有壮年人照应,老的小的早都死在路上了,能到京师的,大多都是壮年。老婆子一家在山东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地主,家里那边灾荒太大了,咱们家是没能力结寨自保,怕被流民抢了,才来京师投奔亲戚的,一家人从东昌府出来时,那可是赶着大车带着粮食来的,要不然这把老骨头早就扔在路上了。”
王坪方彻底的惊惧了,他没想到饥荒会闹到连地主都扛不住,更没想到下面的府县已经有结寨自保的情况了。结寨自保意味着官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已经低到什么程度他王坪方可是清楚的。仔细想想也是,连着六七年各样灾荒就没断过,那是任谁都扛不住的。
随着老太太来在了居住的大院,王坪方心中更是难受了。这个大院位于阜成门大街上,正好在帝王庙与广济寺的中间,原本是前军都督府的仓房,已是荒废已久了,在这个原本宽大的院子里挤了近六十户流民,门口还挂着“皇明保安局灾民安置肆院”的牌子。
院内的各间屋子虽都住了人,但住在院子里的流民却也不算是蜗居,每间厢房居住都控制在四人,饮水也都安置的很有讲究,远比朝廷安置流民的地方归置许多。院中不得随意丢弃垃圾,有专门的地方,院内随处可见细撒的石灰粉,远不像其他安置的地方蝇虫乱飞。
最是引人注目的便是院中还有一个新盖起的大汤池,自中间分开左右分别是男女汤,听老太太说,每家每户十天必须要洗一次澡,有专门的老弱被安排烧水,烧用的材料便是院中积累的垃圾,以及二爷各种找门路给弄来的柴火,据说好些柴火都是内廷各厂不用或是用不掉的废料。
再有就是院中不能随地便溺,在院子的两侧各有两个也是新建的茅房,也是男女分开,开始流民们都很不适应,可先有虎威堂、后有保安局的强力推行连带违者不能吃饭的高压政策下,大家伙也都习以为常了。
集中便溺也是有好处,每天都有粪工来收,所得的银钱虎威堂或是保安局都是不要,四号院里的流民中正好有一个秀才,那可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出力都不如吴家婆婆的地主儿子,虎威堂的人也是没法安置他,于是便让他给院子里流民的孩子开蒙,这卖粪得来的钱也就都给了他,算是束脩了。
院里还是有些壮年的妇人没活干的,二爷也是想了办法,联络内廷浣衣局,承揽了给内官宫人洗衣缝补的活计,也算是让这些人都能自己挣饭吃,如此真正需要赈济的人数还属实不多。
王坪方在四号院看来一会那个秀才给孩子们讲书,那磕磕巴巴的样子完全可以看出这位秀才公的科举之路也基本上算是到头了,但他自己却不自知,都已经沦落到这般地步了,还是端着那副连王坪方都看不上的文士做派,弄得王坪方尴尬的不得了。
又与院中的流民聊了一番,更加清楚的了解情况后,便也就离开了。
出来后,王坪方没有再回岳王庙去,而是缓缓的往自己家踱步,心中也就不自觉的思索起来。淮安王还真是不得了啊,先后弄了六个流民安置院,雇佣安置流民近一千人,说是救民与水火也不是不为过啊。
自己盘算了一番,这每天的花费就近二十两银子,可即便如此,淮安王还乐此不疲。而这保安局的归置也是更加发人深思,那移风易俗的理论如果能成,那京师地面上僧道惑乱是不是就能解决了呢?越想王坪方越是好奇,便不再往家走,而是转到向都察院而去,他要去找左都御史李鋕借调得力的差役,他要彻彻底底的弄清楚这虎威堂和保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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