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军设伏娄山关,朝鲜事君臣议战和
话转西南,播州宣慰使杨应龙正待罪在家。杨氏家族盘踞播州七百年,多出忠君英烈之辈。至杨应龙这一代于播州势极强,杨应龙平素嚣张跋扈,私下也以皇帝自居,府中龙雕凤刻,装饰豪华,宛若行宫。府中一切用物早已有违规制,亦常设内监及女官。杨应龙于今年春曾击溃四川官军,因此差人上京活动以求免罪。
杨应龙正在享用“午膳”,杨家首席谋士孙时泰求见。杨应龙见孙时泰前来,停著说道:“先生回来了,京师消息如何?”孙时泰答道:“家主自白书已送至御前,京中一些要员我已打点,都将上疏为家主进言,况且现在朝廷在用兵方面的注意力仍在朝鲜,无暇顾及播州。”
杨应龙听罢淡然一笑:“如此说来,只需继续缴纳罚金,痛陈己过,此事可了。”孙时泰答道:“应当如此,我在京中活动时也常说到家主您悔不当初又迫不得已,若能免罪必痛改前非,再不生事端,全力保境安民。那发令进攻的四川巡抚王继光已被皇上革职,新任巡抚谭希思,御史薛继茂主张招抚,我猜朝廷公议也在招抚一边。不过家主于娄山关设伏确是令人佩服,那川兵肝胆俱裂,大扬播州军威。”
杨应龙轻笑并短暂回忆起此前战事,万历二十一年五月新任四川巡抚王继光召集一省四品以上官员集会,众人参见巡抚,王继光招呼落座后说道:“我到任之前便早已听闻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常有狂悖作乱之举,前任巡抚蓄意包庇,蜀中诸位也曾收受播州贿赂,我可既往不咎。我亦知贵州那边严勘杨应龙实则是想将播州划入治下,在此我敬告诸位,播州归属当各自力争,自有皇上圣断。但杨应龙狼子野心,为害一方如同割据自立,为万世计必须在播州去除杨氏根基。黔蜀两省一致,无需异议。另外自我到任以来便多次再提勘问,杨应龙竟然拒不听令,已露反意,我已上疏获得准许,可即刻进剿。我意亲领三千精兵与总兵刘承嗣、参将郭成兵分三路,各道进击,诸位有何意见?”
四川官员劝道:“都堂,杨氏久镇一方七百年,根深蒂固,且播州素来悍勇,兼之占有地利,贸然进兵是否不妥?”王继光答道:“兵贵神速,攻其不备,另外不需占领播州全境,兵发三千只为占据险要,威慑播州,若杨氏造反,则可向朝廷请拨援军。”
王继光散会后,进剿一事却已被部分四川官员密告播州,杨应龙得知后大笑道:“这新任四川巡抚倒真是血气方刚,竟想以武力逼我就范。孙先生你对此有何见解?”
孙时泰进言:“家主,播州若与官军开战,影响极大,此事个中关系十分敏感。黔蜀两省已下定决心定要改土归流。若家主此时示弱,播州杨氏必被勒令归田务农,从此荣华不再。此战不得不打,但家主切记只此一战,战后当立即向朝廷立誓,恳求皇上开恩,能制止两省之人惟有皇上,此后应当谨慎行事,不可再授人以柄。”
杨应龙称是,孙时泰问应龙准备如何部署?杨应龙答道:“王继光兵分三路,兵力分散,可各个击破。我可假意部署主力于一路虚张声势,而在娄山关暗藏伏兵,令人以诈降为诱饵诱其主力为声东击西。明军主力皆溃,其余散兵也将自行退去。”孙时泰认为可行。
后杨应龙召集播州兵将道:“黔蜀两省对我播州屡屡刁难,此次竟还擅自出兵犯我辖界。播州自唐宋元以来,战无不胜,你们的历代先祖皆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也正因此大明太祖皇帝才招揽我们归顺大明为苗疆土司,世代治理此地。如今酷吏横行,未经朝廷准许向我们刀兵相向,为保播州一方安宁我愿亲自上阵,击溃敌军。事后再向皇上陈奏,还以播州公道。还请鼎力相助!”
杨应龙说罢,群情激昂,播州军此次也出动五千,弃关设伏。王继光、刘承嗣、郭成率领三千川兵尚不知情,三路军各自行进,王继光一路已至播州险要娄山关附近,娄山关苗兵闻风即溃,明军轻易进占,当夜王继光令所部于白石口驻扎。
王继光远望娄山关对都指挥使王之翰说道:“这娄山关位于川黔要道,北拒巴蜀,南扼黔桂,咽喉天险,实为兵家必争之地。此次我军秘密行军,敌猝不及防,娄山关已轻易为我所得。占据此处,则播州便如一半在握。”王之翰恭贺。
正在王继光部署进一步行动之时闻报外有献降,王继光极为吃惊,秘密行军怎会被播州知晓?忙令押来审问。来人言道:“天官饶命,小人名为穆照,属播州宣慰使杨应龙部下,协守娄山关。见官军前来特来献降。”
王继光怒道:“大胆!休想欺瞒本官,秘密行进你等怎会知晓?分明是已设下埋伏,再向我诈降诱我中计,从实招来!”穆照喊道:“天官容秉,天官容秉,播州苗民常行于山野之间,如履平地,自是难以察觉。杨应龙生性残忍,播州五司七姓全在其酷政治下。七姓当中令狐、成姓、娄姓、梁姓、赵姓、韦姓有四姓对其极为不满,但势单力孤,无法于杨氏相提并论。人心思变,若得助力便能推翻杨氏,我父也是死于他手。所以听官军前来特地赶来!请天官信小人之言。”
王继光再问:“仅凭你三言两语就想令人相信,岂会如此容易,本官问你所部降兵多少?为何先行弃关又来献降?你又有何凭据可令本官信任。”穆照答道:“娄山关内原有守兵三百,本就已于杨应龙离心离德,官军前来又怎能顽抗?所以弃关而走,但自思弃关之罪定难活命,所以愿随我一同降于天官。但白石屯后三十里有驻兵三千,一旦娄山关有战事即来支援。我等是否诚心愿降,天官领大军一去便知,天官如若不信,小人情愿自断二指以证清白。”
说罢穆照便自行咬断二指,血花飞溅,王继光遭受惊吓,急退数步,数名士兵听到叫喊急来保护,只见穆照横道在地,痛苦不堪,断指在地,血流不止。王继光急令帮穆照包扎伤口。穆照气喘不止:“天官,官军来攻,应不止一人看到,晚些杨应龙也必将知晓,请天官早作决断。”王继光应下。
后王继光准备按穆照所说先秘密接纳穆照部投降,背靠雄关以抵挡敌兵。并令穆照返回传信。王之翰劝道:“都堂是打算相信穆照,卑职虽也不知真假,但苦肉计也有可能,请都堂谨慎。”
王继光认为王之翰所说有理,以备万一便差人向刘承嗣传令立即汇合。同时杨应龙早已率部枕戈待旦,得穆照传信,知明军已信诈降之事,且王继光欲请刘承嗣会合,杨应龙先分一部择机暗夺娄山关已成前后夹击,关门打狗之势,并命人秘密于白石口布置火点,等待时机。
次日刘承嗣引兵与王继光会合,明军于白石口内稍行休整准备前往穆照部所在受降。王继光称赞刘承嗣道:“刘总镇平定哱拜之乱期间,立功无数,英勇善战,此次前来剿灭土司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只是本都司为求速胜不得已只得请你助阵。”刘承嗣谢道:“都司言重,平定宁夏我所立之功微不足道,都堂但有所需,我听凭差遣。”
正说间忽然白石口前后烟雾大起,王之翰令人察看,乃是播州军以火封堵,火势猛烈明军不得进出,随后便是万箭齐发,明军惊慌失措无路可逃,明军过于密集,一时间死伤众多。
王继光大呼中计,急问刘承嗣如何应对?刘承嗣不甘向播州示弱,号令全军置之死地而后生,亲自拍马向前,大队明军紧随其后,都司王之翰也引兵跟进,明军全力向前冒火突进,烈火熊熊,前队明军触之即伤,其余不敢轻进,眼见士气蹉跎,箭雨不断,刘承嗣号召全军紧随,自己一马当先冲破火墙,王之翰见状也再度鼓舞士气,明军受到感召,纷纷冲破。为突破火墙,明军虽暂受鼓舞不畏生死,但毕竟情势危急之下毫无防护准备,肉身强突,其结果也可想而知。
杨应龙率播州军早已严阵以待,见刘承嗣、王之翰率部冲出立即发令迎战,播州军历来善战,而明军冲出白石口之数不足一千,且烧死灼伤者极多,再难以与播州军对敌,杨应龙亲自出击,直取刘承嗣,二马相撞,刘承嗣负伤坠马,杨应龙快步向前与刘承嗣相斗数十回合后刘承嗣阵亡。而明军也在播州军攻杀之下几乎全军覆没,白石口烈焰渐息,杨应龙领播州军冲入白石口,明军惊惧夺路而逃,王继光也只得随军还撤,却见娄山关早已被杨应龙夺回,明军尽出不得,苦战难胜,都指挥使王之翰为掩护王继光亦中箭而亡,娄山关守兵因接到命令,不可杀四川巡抚王继光,故见明军所剩无几,娄山关关门打开放王继光等十数人逃生。而另一路参将郭成苦战无功也引兵退还,此战三千川军惟有郭成一路尚得保全。
杨应龙回忆此战后神情冷傲,后问道:“自那战后我一直心中存疑,究竟是皇上有所授意还是王继光自主出兵?”军师孙时泰答道:“王继光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四川,且提督军务,一省封疆,调动些兵马轻而易举。播州之事朝廷一向宽抚,黔蜀因此也从无兴兵之举,今数千之众忽然兵戈相向,我猜应有皇上授意和调兵令旨,这仅发兵三千其原意依我看仅为敲打之用。现今王继光罢免,宫中对此只字不提,想来应是让王继光背负全责。”
孙时泰又提醒道:“我从京归来,朝廷已准许家主提兵东征作战,家主不可迟疑,请立即亲率播州军赶赴朝鲜,前有捐献金银良木,陈情自白,后有赫赫军功,皇上也必网开一面。此后需谨慎行事即可,若我播州未能赶上平倭大战,只怕之后黔蜀两省还将再生事端。”杨应龙赞成,便立即挑选精锐打点行装开赴朝鲜。
日本请降的奏疏传至京师,内阁次辅赵志皋找来兵部尚书石星询问意见,石星答战和皆可,若为断绝后患则应继续用兵。赵志皋说道:“中原大灾,黄淮水患之后必将饥荒四起,边关常有战事,大军又在朝鲜苦战,国力将难以为继,继续用兵自然可驱逐倭寇,以绝后患,但只怕朝廷支撑不住,穷兵黩武,灾情肆虐,百姓如何存活?江山社稷也将陷入危难。东泉,你也是处事稳重之人,你如何看待?”
石星不知赵志皋此话是主战主和?不敢随意作答便说道:“阁老思虑周全,事事为江山社稷着想,实为我师,只是倭寇残忍狡诈,此次未绝,只怕来日再犯,但的确大灾突发,朝廷也有困难,不知阁老打算如何?”
赵志皋苦口婆心,连连嘱咐:“若倭寇请降为真,则我军便可不战而胜,班师回朝,节省开支,全力救灾,休养生息,国库才会再次充盈。他日倭寇再犯,大明也能有充足的国力一举而歼。东泉,社稷为重,倭寇请降是否为真,你需详细查明。这几日皇上应该就此召内阁及你商议此事,你要做好准备。”石星领命。
万历皇帝果然召内阁首辅王锡爵、次辅赵志皋、阁臣张位及兵部尚书石星觐见,万历帝取出奏疏说道:“今有倭寇意欲请降,而宋应昌反对,此事你们都已知晓,朕找你们来也是听听你们的意见。”
王锡爵奏道:“老臣以为宋应昌言之有理,但我军也有诸多困境,而倭寇请降一事则有待验真。”兵部尚书石星奏道:“皇上,倭寇侵占朝鲜,欲图大明,如今陷入困境自身难保只得请降,乞求册封朝贡,臣以为可以允许。”
王锡爵问道:“既然倭寇也濒临绝境,更应一鼓作气歼灭敌寇,更何况倭寇狡诈,缓兵之计也未可知,兵部如何判定此次请降为真呢?”万历帝同样发问:“是啊,朕也有此问,何以判定请降为真?若是假意请降岂不中敌奸计,宋应昌领兵身在朝鲜,想必对倭情更加了解才坚持继续作战。”
石星奏答:“皇上,首辅,此事只需推理脉络即可。自我大军开入朝鲜后,平壤一战敌凭借坚城却死伤过万弃城而逃,我军火器令敌心惊胆战,以致敌寇各路崩溃退守汉阳。碧蹄馆一战李如松神勇无敌,使倭寇更知即便以众击寡亦不能胜,宋应昌火烧龙山粮仓,倭寇粮尽,只得尽退南方,加之朝鲜军四处出击,大明压阵,倭寇饱受兵败缺粮之苦,只得集中大军据守不出,出不能胜,守又缺粮,请降自是理所当然。宋应昌身在军中,担负胜败之责,昼夜担忧战事,难免惊疑不定,故力主再战。”赵志皋附议。
王锡爵奏道:“倭军虽难胜我军,但毕竟兵力多我数倍,宋应昌、李如松经不住几番消耗。若继续进攻,仅凭现在的兵力也难以展开大战,朝鲜虽已收复汉江以北,但恢复粮产也需待至明年,如此相持日久更会增添粮饷负担。宜速战,再遣援军一举歼灭方能永绝后患。”
赵志皋当即表示忧虑:“只是眼下军中缺粮,敌众我寡,战局瞬息万变,难保速战。”石星受赵志皋指点,此来正是为力主议和,故再奏道:“大军缺兵少粮,的确难以再开大战,恰逢倭寇请降,因此才有此议,臣以为首辅所言正是大军所遇实情,若倭寇知晓必生变数,趁敌尚未察觉,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法上策。”
万历帝说道:“援军粮饷如有所需,朕定会拨付,朝中有任何流言蜚语弹劾前线朕都会置之不理,因为朕知道临敌大战自当给予将帅临机专断之权。朕聚天下精兵集于朝鲜正是盼其能恢复朝鲜失地,驱逐倭寇,扬我天威,不负朕望。朕也不会辜负全军将士,自然也更不希望有无谓的伤亡,若请降是真,则将一改战局,石星你还未回答朕如何断定这非缓兵之计。”
石星奏答:“皇上所言极是,倭寇请降,我军则能兵不血刃收复朝鲜全境,立下不世之功,而我军困境自解。朝鲜也将对皇上感恩戴德,倭国也必从此臣服。至于如何断定真假,可令倭国使臣入京请降,再行分辨。同时兵部将再遣细作监视朝鲜倭情变动,如有异常可立作部署。”赵志皋再次附议。
王锡爵感到众议皆似乎倾向于接受请降,王锡爵自思也当先对请降一事先辨真伪:“老臣对倭寇之诚意总难以放心,如此也好,细细盘问使臣再定真伪。期间可令宋应昌先行屯田储备军粮,各地粮草也正在批次押运,内阁将时时督查各省实情。一旦定伪,大军尚在朝鲜严阵以待,可联合朝鲜就地反攻,再发援军彻底平定。若接受倭寇请降,大明还需提出条件,而倭寇也将请求册封及朝贡,请问皇上有何旨意?”
万历帝直言道:“区区小邦何须多言,倭军在册封后立即撤离朝鲜,不准留一兵一卒;只册封而不许求贡;与朝鲜修好不得再行侵犯。”石星不解:“臣敢问皇上为何不许求贡?”万历帝点明:“朕行册封是为彰显天子圣恩,但不准求贡是朕对其厌烦,此后朕也不想再听到有关倭国的消息。”石星问若倭寇询问不许求贡之因该如何回复?
万历帝只言石星可自行决定。石星领旨:“臣遵旨,若协议成立,倭寇请求在其撤兵同时,明军也尽撤辽东,因其担忧大明会出尔反尔。”王锡爵对此反对,向万历谏言:“老臣不同意北撤,老臣恳请皇上采纳宋应昌方案,一旦定立协议,为防倭寇卷土重来,明军可留驻朝鲜屯田、开矿,以节省朝廷粮饷开支。”阁臣张位也主张于朝鲜八道设官理事屯田驻扎,以备稳妥。
石星问道:“阁老,此事是否有使其拥兵自重之风险,有吞并朝鲜之意啊。且大军长期独立于异国,总感不安。”王锡爵笑道:“兵部多虑,宋应昌、李如松等对皇上忠心耿耿,大军亲属尽在国内,谁会叛乱?还有朝鲜在旁,辽东于北守卫,锦衣卫、东厂也在随时监视。为何有此忧虑?”石星笑谈失口。
万历帝也对张位所言略有异议:“朕也认为此举似乎不妥,此事可另行商议,先令宋应昌驻守朝鲜等待旨意。另外倭国使者来京,不必见朕,各自盘问辨明真伪,上报朕知即可。”石星见即将议和便请暂停借兵海外诸国之旨。
王锡爵本就对尽发海外诸国联兵一事不满,见石星请旨不禁挖苦言道:“此事本就早应如此,且不说联络多国极费时日,兵力集结,粮饷,指挥协同等事更为复杂多变,朝野更是多有非议,使敌寇轻视我大明无人。应立即召回使臣。”万历帝照准:“准奏,小邦自不量力犯我藩国,图我大明,如今即便请降朕也无比厌之。朕日理万机,倭使一事就请首辅及两位阁老安排。”王锡爵、赵志皋、张位领旨。
于是万历帝便请内阁向朝鲜发急递,令日本使臣携降表立刻启程进京。并令宋应昌领明军原地驻守,严密观察日军动向,防备日军突袭。石星出宫后也向沈惟敬传信,告知其可领日本使臣即刻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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