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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第四节 早春闲治

汉国往事第二部 蓝猫blct 8662 2024-01-30 12:12

  一月初三,春气盈室。天依慵懒地从软塌的锦枕上醒来,还没睁眼时分,耳边就传来几声鸟啼。雨还在下,被雨水濡湿的泥土的腥气随着尚凉的风吹进来。

  她并不打算睁开眼睛,而是闭着眼,使自己沉入这个温凉的气氛。她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严格来说只有两个真正的春天,自己在大城市生活时,高楼大厦环绕着她的卧室,人居于其中,既听不到檐滴亦闻不得雀啭,花也开不了多少。而自己到汉代以来,第一个春天她是在紧张和忙碌中度过的,当时她和阿绫要教育通书什的子弟,还要想方设法保他们和自己从河西之战中活下来,因而第一个春天她们并没有好好驻足享受过。现在不管是汉匈战争还是自己的小事,大局初定,她可以忙里偷闲,在流水时光中品味一下氤氲的早春气氛。

  也直到这个怡然的早晨,闭目休息的当间,她才真正品明白孟浩然的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她翻了个身,打算躺一会儿再起。睁开眼睛环顾一下四周,天依发现自己身侧睡着的只有阿绫。那位陈姑娘的床铺被整理得整齐素净,人却消失了。

  她已经养成了早早起来的习惯。这种情况正是天依前年生活的翻版,赵筠要早起,她就得比小姐更早起,就算一时间不着急伺候小姐,也要在院子里干一些活,总归不能闲着。

  这些信息她们昨夜也交流过。天依作为赵筠的第一个贴身婢女,同小陈互相交换了她们当时在府里的日子,总体上大同小异。不过陈姑娘更幸运,天依在给小姐做仆人时还需要当心府上的其他主人发难,小姐并没有保护她的能力,而陈氏被买来给赵筠服务时,这种情状已不存在。纵然如是,她还得每天做一些仆役的工作――毕竟主人和下人之间的区别要判然。

  一想及此,天依侧耳细听,果然闻得房间外面有沙沙的扫地声了。想必是小陈和其他婢女正在扫洒院落。再躺在床上,天依总感觉脸有些烧。

  在不吵醒阿绫的情况下,天依悄悄翻身起了床,穿结好衣衫,走出户去,准备跟她一块劳动劳动。还没等天依走出屋外,她就透过窗户看见正在扫灰的陈姑娘。

  “小陈,起得真早啊。”天依笑着接过她的扫把,“休息休息。”

  “婢子――我不敢让夫人做这事。”小陈急忙辞让。昨晚她和天依约定,不在天依身前自呼奴婢,但是口头的习惯一时难改。

  “什么婢子奴婢的,扫地是大家都要扫的。来吧,我扫扫。”天依拿过帚柄,“你也是一双琴棋书画的手,得注意养护。”

  “那我再拿一柄来,跟夫人一块扫。”

  洛天依跟她一块清扫檐下的木板,一边静静等赵筠夫妇醒来。等到今日的晨扫已经毕了,宇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阿绫也起了床,缪叔跟晏柔拉开屋门,甚至赵筠也醒了,几个人一道去主居室问早安,天依在房间里也没有看见莫子成的身影。

  “公子去哪儿了?”她这才问旁边的人。

  “夫人,公子一早就忙公事去了。”奴婢们向她说。

  “好家伙,一点儿没久留。”天依撇撇嘴,叉起腰来,“真是不知道怎么当夫婿的。”

  “洛姐姐,不是这样。”赵筠微笑道,“我家夫君昨夜说了,要在这里好好住一阵,不是不回来。今天早出是为的早点把公事料理完,回来照料我。”

  “那还好,他还算顾得了自己的老婆。”乐正绫挑了挑眉。

  “莫子成不在,这院里就是我们的世界了。”见此院的男主人已经离开,天依便立马找了把椅子坐,“来,大家也坐啊。”

  “洛姐姐这马上就开始直呼其名了。”赵筠对秋娘说,“她就这脾气。”

  秋娘和几个婢女还是站着不动。乐正绫专门从自己房间拿了张毯子,请她们就坐,她们才在软垫上坐安。刚坐下没多久,天依又站起身,说她出去备点茶。不一会儿,她捧着满满一壶茶到了屋里,身后还跟着几个拿早茶点的仆人。

  “我特意调的,”她指着壶向众人介绍,“今天请大家品品我们海国的内蒙古奶茶。”

  “‘儿曼鸠’奶茶?”赵筠好奇,“我知道,这饮茶的习惯是洛姐姐带给我们的,不过奶茶现在还未闻。”

  “‘儿曼鸠’是我们海国的一个地方,跟代北差不多,都是大草原,一年也下不到几回雨,也不怎么种菜,光产肉。可是天天吃肉喝奶也腻啊,何况肉只有蛋白质和脂肪,没有维生素。所以就得从内地进口茶叶,茶叶是植物,是有维生素的。”

  “所以他们制成了这个奶茶?”

  “往奶里面加水,加茶叶粉,加盐,这样一碗奶茶汤里,既有盐,又有茶,又有奶,而且往往加炒米,营养均衡,而且能解肉之腻。十分健康可口。”天依安利道,“几乎跟汉地的粥糜一样,属于正餐了。我们可以就着茶点慢慢品它。”

  听了天依的介绍,大家都想喝它,只有乐正绫面露难色。

  “绫姐姐为何这番表情?”

  乐正绫表示这是自己的饮食习惯所致的。她喝奶茶习惯了益禾堂等甜口,再触碰内蒙的咸奶茶,总感觉味道不对。不过小姐或许能够接受――实际上古人也更喜欢咸口的茶汤,茶在唐代发扬光大时,里面就是加盐、姜、葱等各种调味料的。

  “当然了,这一碗是给你的。”天依指了指给阿绫的那份食案。乐正绫顺眼望过去,原来是她特意调了一碗加了麦芽糖的甜奶茶,放在食案上。她立马喜笑颜开。

  “洛姐姐对绫姐姐还真是细致。”赵筠笑言,“不过羡煞我们旁人了。”

  房里的主仆都分得了一份早食。趁这个早茶时间,天依一边品着自己在庖室调的热奶茶,一边向秋娘和筠儿说:

  “昨日置心棋牌,好好疯了一天,尽兴是尽兴。不过这种游冶长久了,一个是要是上了瘾不好办,二个是若没上瘾,玩腻了,也觉无聊。所以我们不妨今天先把棋弈搁在一边,既然初春草长,万物复苏,我们何不趁这个好景色、好节候,好好在室中饮茶聊一番。等明天或者初五的时候,我们再玩几把棋。这样可否?”

  “洛姐姐说得有道理。”赵筠开口决定,“刚好,昨天说好了,要找个机会,秋娘同洛姐姐好好读一番史。海国既然有这么多文化,想必海国的历史也很有意思,有许多可以说的事情。我们汉地也有不少故事,不如秋娘和洛姐姐跟我们说一说这些故事,大家纵使不读书的,也可以听个乐呵。”

  话音刚落,赵筠就看见坐在天依身边的乐正绫露出了迷之笑容。她也笑起来,说想必自己的猜测言中了,海国那边的史事应该有不少有意思的部分。

  “是,这个可以有。”阿绫点点头,“只不过我想到的都是一些歪故事,听着逗趣,不是那么正经的。”

  刚刚将所有春秋战国故事在头脑里复读过一遍、端坐好的秋娘对此也来了兴致。

  “史书上还有什么歪故事么?”赵筠问她。

  “正经的史书当然是王侯将相、帝王春秋,没有我们这些人容身的地方。”天依解释,“但是历史不是只有史书,还有各种民间留下来的记载、故事、谱系、回忆,以及版本不同的野史,还有各种地下出土的文物。这些都共同交织成了历史,我们海国有一门学科叫历史学,他们就是想方设法寻找各种材料,做各个方面的研究,譬如推测哪个时期的人口啦、研究哪个时期的生活习俗啦,成果颇多。所以海国历史上不乏有趣的事情,我们上学或者课外的时候就知道它们。”

  “原来是这样。”赵筠说,“那先请绫姐姐来给我们讲讲你想到的好笑故事?”

  “我想到的,不适合咱们在吃饭饮茶的时候说。”乐正绫笑了笑,摇摇头,“有点下流,不是太雅的。”

  “那姐姐就放之后讲。”

  “还是让天依来吧,讲讲咱那边有趣的史事。”

  “嗯。”天依想了想,“这样,不讲我们海国的事,先讲讲你们走路可以走到的地方。往西两万里开外,说说矢余人。”

  “矢余,秋娘知道么?”赵筠看向她的女伴。

  “不知道。连这个地方我都是第一回听说。”陈姑娘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以为洛会先从中国历史,或者从海国开始讲起,但是这随手就是两万里外,还是超出了她的豫料。她应该在昨晚就趁机会同洛夫人和乐正夫人好好打听打听,奈何那会她们全聊小姐的事去了。

  “我先描述一下地形啊。”天依放下杯子,比划起手来,“年前刚打了河西,现在我们知道河西西边是西域了,这个左内史和夫君、我都介绍过――包括大地是个球咯。我们西南,越过昆仑山,是天竺,越过葱岭是月氏,月氏再过去是安息,安息再过去,就是矢余、湛无。这个关系是这样的。其中矢余、湛无是临海的,只不过那片海不同汉地的东海相连,而是西出注入另外一个大洋――哎,要是有个地球仪就好了,我直接给你们指点。”

  费了好大一圈,天依才把亚欧大陆上现有的文明都介绍了一遍。她着重介绍了和希腊相关的同在地中海的一些文化。

  “这海虽然不过数千里,但是由于它北东南三面都是大陆,海静波平,人非常好乘船出入。所以海边的各国都以舟船来易货、殖民、打仗。”天依说,“其中海的南边,地比较近赤道,又无带湿气的海风吹到,所以干旱,多沙漠。但是在那里生发了一个国度,叫‘合之’,产的粮食谷物最丰盛。”

  “都是沙子,如何产粮呢?是有一种粮能在沙地上长么?”晏柔问道。

  “那有条大河叫‘伊堤老’,河水从更南边的高山发源,高山上有终年不化的雪,常年的融雪和几个大湖提供了水源。”天依介绍尼罗河,“这条河每年恒定泛滥,淹没两岸,但也同时将河里的泥土带到河岸上。这些新冲来的泥土都带有养料,田美的不行,因而合之人就可以在河岸种田。每年六月躲洪水,洪水退去就稼穑,种的粮食非常非常多。”

  “那矢余人呢?”

  “矢余人则是另一个极端。矢余在海东北,冬季有海风吹来,降雨多,气候温和,夏季则还是炎热和干燥。此地多山,没多少平地,土壤也贫瘠,种粮食不好。”

  “他们是怎么活的?”

  “一开始当然是小国寡民,就那么勉强着活。但是他们有船,可以驾船出海。而且还有一事,山上土壤贫瘠,虽然不能种粮,但可以种葡萄。果物接受的日晒多,水分足,刚好此海北岸夏季日照冬季多雨,雨水阳光都不断,所以出的葡萄可甜了。”

  “父亲带回来的葡萄,你吃过吧?”赵筠笑着同秋娘说。

  “吃过,特别甜。”秋娘迅速根据这个直观的口感浸入了天依的故事。

  “那矢余人做什么?”天依设了个问,“你们都能猜到。”

  “我要是矢余人,我就种葡萄,载上一船葡萄,去合之换粮去,再回来,我就有得吃了。”晏柔脑瓜灵清。

  “对,就是这么干的。刚好,此海海静波平,适合这么干。矢余人也不光卖葡萄,有了这些谷物,他们还卖陶器、各种手工艺品,载着船在海上到处营商,还到各处海岸建城拓殖,竟然成了气候。这成气候和很多要素有关,除了这个贸易以外,还和小国寡民的城邦有关。”天依开始类比,“秋娘,你知道我们汉地的上古,邦国多多啊。但是邦国控地又小,一城一地,管城里人叫国人,外面的农民叫野人。这种情况下,国人地位就不低,所以有许多国人暴动。”

  “嗯。周厉王就是如此被驱逐的。”

  “之后进入战国,这种局面消失了,但是在矢余还是维持着。国人的生活比较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纯粹务虚,空想,只要你乐意,且有人资助你,也没人拦着。邦国的事务,你开个大会,跟大家做决定;做生意,就去海上,那边生意多。总之,各种契约很严格,该落不落,民众也老是跟贵族斗争,争权夺利,保障自己赚来的钱,谁也压不倒谁,各种成文的、保障权利的法令制度也健全。然后呢,各种职业都兴起。比如做工匠的,就专门琢磨匠艺;琢磨算学的,专门研究算学,结果这两门手艺合在一块,能用石头做百尺高的殿堂。军事上亦然,当士兵的,要当士兵就专门当士兵,操练拿钱;要跟军队做生意就专门做这方面生意,提供军需;要卖武器就专门卖武器。矢余人兵强马壮,就开始打。先后征服了安息、合之。”

  虽然这个过程中有很多疏漏,天依说的希腊崛起的原因也不尽准确,但这可以说明一些问题――私有制、商品经济和社会分工的深入使希腊从众多早期文明中脱颖而出。

  “他们最远打到哪?”秋娘仍然感觉此事距离她较远。

  “一直打到西域、天竺,大夏现在还在用刻着矢余文的钱。天竺还有一个天竺矢余城邦。有西域商人来长安,带来那种金币,我们可以给你们看看矢余文。”

  “打到这么近?”赵筠睁大双眼,“不是有两万里之遥么?”

  “但是他们就是沿着两万里一路打过来。矢余统帅乌弋山离放狂言,号称要一直打到中国,但是未果,在天竺失利,寻病终。是年距今是两百年前。”

  “还好未打过来。”秋娘抿着嘴,“不过,不是说他们小国寡民么?”

  “一邦一国是小国寡民,但是这种千万人的城邦成十上百,每个都各自发展得不错,最后为一个秦始皇类似的人物所统一,发挥出的力量就能亘穿万里。我们汉地的古史不也是若此么?”

  “洛夫人这么一说,似乎也有道理,和咱们天下是通的。”秋娘只是说了这句话,便闭口沉思。

  未几,她又问道:

  “那这么说,不是用黄老之道最好了么?都是小国寡民的话……”

  “和黄老之道还不一样。老子所言的小国寡民是两国老死不相往来,各种地种到死,矢余的这种小国寡民,你有没有发现,其实加强了整个地区货物的流通、民众的地位和生活、百工农兵职业的分化,反倒发展了整个地区,矢余才得以强大。这种小国寡民是正向的,国虽然小,天下变大了;民虽然寡,民人的视野宽广了。”

  “阿洛说得,我都想和缪叔去矢余亲眼看看。”晏柔笑起来,“也吃吃那边的葡萄。”

  “要去也简单,跟上一队商旅,先去西域,然后去安息,再往西行三个月,可至那边。一路走陆路。不过两万多里,不是那么好到的。”

  陈姑娘仍然沉默着。自己从前未受这域外的历史,将着眼点多放在君主的世系、个人君主的能力上了。譬如秦国是奉六代之余烈而兴起的。洛夫人则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多少君主,才提及一个成熟摘果子的乌弋山离,却从地形、民人、贸易这些离开君主的角度成功叙述了一个国家勃兴的过程。这让她感到忐忑又新鲜,而且言的事情可征。

  “洛姐姐讲史事喜欢从天气地理、农工商这一路讲,好像他们、你们、我们才是史事的主体。你可能不习惯,不过就算听个故事也挺有意思。”

  “不是一点君主都不讲,那成了篡逆之徒了。我也可以讲几位伟大君主,他们在历史上起的作用。这也是很传奇的。”天依眨眨眼,“今天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细聊。”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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