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晃晃悠悠就到了晚上。一大锅炖菜煮完,天依走出柴门一看,外面的雪仍然零零星星地下着,天也十分昏暗,看起来这场降雪没有个停的时候。
她不禁为左内史冬季的农牧轮作实验而担心――要放牧的话,为了积蓄肥力、增加牲畜的饮食,总是要种点牧草――晚期的小农经济是给家畜喂谷物,导致畜业和种植业的成果之间产生了矛盾,要让大家饿不死就得控制畜业发展,禁止鸡鸭猪羊。越是禁止,人们从畜业获得的红利越少。这就形成了一种恶性的循环,不专门种牧草不行。但是今年早冬种下了紫云英,现在下这么大的雪,雪情会不会对牧草的生长发育有影响?这是她在这场雪中除了人们的生计以外最担心的事情。
阿绫已经端着一大盆铁锅炖羊肉,一边大张旗鼓地吆喝,一边端到了众人用饭的地方,直摆到那小女丐面前。这姓李的女娃子面对身前飘出阵阵香气的佳肴,自是满肚馋虫。但是她不知道这高门深院当中的礼仪能不能让自己吃上一口。
其他女工们和缪叔都已摆好了温酒,就等两个海国姑娘过来开饭了。天依和阿绫忙完后厨,才走过来,寻空位置坐下。
“小娃的名字大家起过了么?”在举起酒碗之前,乐正绫先问的是这个。
“已经起了,”奂氏道,“今后就呼她迎。因为是我们从府外迎进来的。”
“李迎,好名字呀。”乐正绫笑道,并且马上就以这个名字称呼了那名女孩。
那小女孩便站起来向中午将自己带回来的两个夫人敬礼。
“不用,不用。”天依在一旁摇手,“迎儿,中午就喝了点粥,现在身体还很虚。刚才这一锅炖羊肉,之所以摆在你面前,就是给你补身子用的。这锅里除了羊肉――补充蛋白质的,还加了菜蔬、果脯,补充维生素用的,顺带着提鲜……”
一边听着姐姐的介绍,李迎一边对锅中的食物咽口水。她有好几年没有吃过肉了,今天是第一次。虽然她并听不懂蛋白质、维生素都是什么物事,对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作用。她光知道吃肉、细粮的能够长胖,口味又好吃。
“我们今天把着酒汇聚一堂,也是为了庆祝坊中又添了新人,园里的空气能再活跃一点。”乐正绫笑起来,“当然,再就是庆祝今年的初雪,希望瑞雪兆丰年,明年关中治平,最好流民能少一些。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大家劳动以后,寒天雪地的,能饮上一杯热酒,甜甜的,心里舒舒服服、踏踏实实。”
说完进酒的三番吉利话,大家的脸色都很红润了。乐正绫和洛天依便高举酒碗,同女工们和缪叔一道干完碗中的陈酿。随后,大家便动起筷子,自由体操。
庆祝初雪的聚餐结束后,两人回到卧室休息。听着雪片积到瓦上的碎玉声,以及火柴在炕下爆裂的声响,有点微醺的天依侧了个身,对着身旁的阿绫,道:
“离冬至日还有一段时间,明天我们是去哪?”
“肯定不是回访。”阿绫揉着自己的肩膀,“这两天我们可以去渭北那个高家庄,打听打听左内史委托的产业。”
“我刚好也有这个想法。”天依轻嗯一声,“今天不是初雪么?下了一天,我就怕那雪会把紫云英给盖没了,挺担心的。”
“那不至于。”乐正绫笑言,“紫云英不至于那么脆弱。而且就算没了也不要紧,牧草嘛,主要是让地抛荒,牲畜在上面吃吃用用,积蓄肥力。不种牧草也可以的。”
“主要还是这几天回访也不着急,毕竟西乡市上的人知道这件事估计也得等个好几天。这期间我们刚好可以到别处去看。”
“这个是的。”乐正绫说,“不过到渭北可就需要待久了,可能得在那边过夜,去好几个村子看看。”
“晏柔我们就不带去了?她老是跟我们出去,恐怕外人看起来会比较异常。”
“这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晏柔如果想去的话,尊重她的意见嘛。她在府中也没法跟缪叔单独待久。”
“那明天早上出发前再问问她。”天依点头,“晏公这些天估计也为女儿的睡眠打扰呢。这次出去他刚好也可以清闲一阵。”
“那就这样定了,明天出车到渭北去看一看,看看今冬的高家氏族是什么样的。”乐正绫将手搭上天依。
“今晚要来么?”天依歪了歪头。
“算了。”身旁的恋人又将手抽回自己身侧,“今天实在是没啥精力,等从渭北回府的时候,我们再说吧。”
一夜过去。醒来以后让两人比较欣慰的是,雪势在昨夜的不知哪个时分停止了,并没有持续下去,虽然天仍然是乌白一片,没有晴日。
李迎已经被女工们安顿好了――奂氏上午要出门采购麻料去,她就待在奂氏的房间里烧火取暖,慢慢休息,然后回来就待在工坊里看大家劳动,学一学造纸的环节和注意事项,算是做一个少年学徒工。有一个手艺,以后至少还能做工匠。
“工坊里的温度适合么?”乐正绫问女工们。她怕这个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小女子,她虚弱的身体仍然对温度敏感。
“应该没事吧?”大伙道,“坊里人气旺,也有墙,不至于很冷。而且小迎已经穿了厚衣服了。”
“那还是靠姊妹们关照她。”
“你们今日又到乡下哪去?”张嫂问她们。
“去渭北看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路上当心盗贼。”
“有府兵呢。”乐正绫笑了笑,“而且我和天依也不是吃素的。”
“那总不要出什么闪失好。我们女儿家的,不至于横刀和人家格斗。”姑嫂们仍是唠叨。
吃过早饭,知会了晏柔,拜别了坊中的人们,依绫二人便到府门口同缪叔会合。晏柔还是跟在她们的后边到了车尾,按她的意思,就算今天可能要住在条件不好的亭里,她也想跟着去。显然这是指她愿意跟缪叔多待着,而远离人群密集的赵府。
看来晏柔同缪叔的关系这些日子还真不是一般地好。一开始晏柔提出她对缪叔有好感时,天依还有些疑惑,这会不会是她对当前糟糕的婚姻状况做出的妥协,选择的次差一级选项。现在看来,似乎他们两人真的有点两情相悦的意思。
感情这件事,飘忽不定,世界上也没个准头。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和哪个性别、哪个年龄、哪个性格的人结上羁绊,或者说结下梁子。
“洛先生、乐正夫人,”缪叔将布巾搭在自己肩上,“今日你们还去西乡么?”
“不去西乡了,我们到渭河北边去看看。”
“为什么去渭北?”
“我们的事业在渭北,这两天得去那边转转。晚上也在那过夜,暂时不回府里。刚才已经跟府中的人知会过了。”
“明白。”缪叔听闻阿绫此言,便准备上马车,领她们走。反正只要自己穿了厚实的衣服,把马喂得膘肥体壮,连续几天出行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她们活动的范围也不大――关中也不大。
在一片寒天下,海国夫人们的单车驶出赵府,旁边跟着几骑府兵,基本上是月初到河边到处看工地时的配置。缪叔已经对附近几十里的道路非常熟稔,不出几十分钟,车子就过了渭河桥,转辙向东,去寻找那左内史书中提到的高姓农民的聚居区去。
“要寻之所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缪叔在车前问她们。
“大概是田地中的许多部分已经没有种冬麦了,而是在种牧草。叔见着了种牧草的田,不用打听都可以停下来了。”
“唯。”
车辆便在渭北积雪的河堤上缓驰着。缪叔一边牢牢把着缰绳,控制车子的方向,一边向左面张望,看是否有改种牧草的田地。
乐正绫也开着车窗,往外仔细地观察。但是走了半个小时,他们也没有看到旁边有种牧草的地儿。看来这是只能问人了。
“乡党,这渭北哪儿高家的人住得多呀?”在堤旁成荫的小路上,乐正绫呼住路边行路的一个农夫,问他。
那农夫粗略地指了指方向,说是还要往东走廿多里。看来这个氏族聚居的村社离渭河桥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不过至少已有了目标,不至于旷野茫茫啥都寻不到,一行人便兴致冲冲地走下最后二十来里的行程。那农夫所言不虚,车轮又转了近一个小时以后,终于在视野的尽头,缪叔远远地看了一片不像种着冬麦的田地。
“我们好像到了。”
“那就上前去看看,”天依对晏柔说,“刚好晏柔姐也没怎么看过种牧草的场面,我们可以一块观赏观赏。”
“现在是瑞雪覆盖,恐怕看不太真切。我们还是以听当地人的讲述为主吧。本地的农人是最熟悉农事的――虽然他们现在也是头一年做这个。”乐正绫用手肘撑着窗子,同身边的人谈道。
由于是冬季,路边和田里都看不到什么人。她们下了车,走到田边上,也找不到人搭话。附近刚好有一个村甸,阿绫决定去那碰碰人。
照往常的法子,府兵们、缪叔和晏柔仍然是在村外歇息,自由活动,两个海国人进村去找村民谈天。她们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扉,请主人出来看看。
屋主人走到柴门口,一打开双扇,见是两个丝衣的女人站在门口,便连忙想软下膝盖。这个动作被乐正绫闪电般地制止了。
“乡党莫慌,我们就是过来问个事。”
“两位夫人欲问何事?来,夫人先进屋。”那村人请道,“外面寒栗。”
两人便跟着他穿过院子,进入茅室里面。他生了一些火,在上面放了瓦水,准备烧热水给两位贵客喝――虽然她们没有带随从。
“我看这村外的田里有种牧草的。”乐正绫伸出双手烤了烤火,“是这村中的人种的么?”
“是啊。前不久,就年时的时候,族里在找人,说是可以给点钱,要人换种草,来年不种田了,买些牲畜在土地上养着,预备养牲畜。”那农民说,“怪得很。”
“是族中分的活么?”
“不是,村里的消息是,还不是族公想这么干,而是左内史府的人找上他家的门,想让咱们族的一些人这几年改种牧草,养牲畜。然后过几年,再耕上田,其他一些人种养六畜。”
“嗯。”乐正绫摩着膝盖,“听起来确实挺怪啊,左内史府的人不好好坐堂,跑来乡下商量这个。那这田是怎么包的?”
“族长一说,我们村里的大户就拿土地来包了它。今年种牧草,明年就养羊。只有他能买得起小羊羔。”
天依嚼了嚼这句话。看来虽然是村社,族长仍然有一些地位,但一般的生产已与小农经济无异了,甚至大户和小户也都出来了。她和阿绫原先闭门造车的时候,还是将村社控制的乡村地区当前的发展程度少想了一截。
“那村外种牧草的土地都是他的土地么?”
“可以这么说吧。”
“我看种草的土地还挺多的。”
“因为都是他的土地。”农夫道,“我们是早把自己的地,大部分卖了给他了,现在我们也跟着他地里种牧草。昨天下雪,今天先歇歇,他啥时候叫我们了,我们就上地里去养草越冬去。还算不错。”
“种牧草比较辛苦吧?比起种麦。”
“说辛苦嘛,也不辛苦。没有种粮辛苦。不过比较生疏。”那已失去了大部分生产资料的农民说。
“毕竟从前没种过这个。”乐正绫笑道,“有人教你们么?”
“族长是请了几个关中住的杂胡,不过听说他们在塞外也不种,没什么好主意。”
“那还是需要种牧草的好手段。如果牧草在越冬的时候养好了,养的牲畜就多了。”
“就算养不好,比起种麦也是多的。”农夫在火边搓着手,“夫人,您想,这一亩牧草,至少能喂个一二头牛吧?少的就是一头。一般的中农,十来亩地,也能养十头了。我们养的是羊,牛都能那么多,何况羊呢!必然比牛多几倍。不管是牛还是羊,种出来,贩到市上,十亩地就能养出泉了!要不然大户怎么会趋之若鹜地去包呢?”
“确实,他们都是聪明人。”天依合着手,“何况我看他包的土地还不止十亩。那这是有得赚了。”
“到时候,我们在他家中干活的,可以分得的也更多一点。”农民咧开嘴,“至少比耕地来的钱多吧?我是想。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
“他若有良心,肯定要分给你们的。”乐正绫拍手道,“几十亩、上百亩的地,都养牲畜,得钱多少啊!要分给全村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小挣了。但是这中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要为富不仁怎么办?”
那农夫没办法回答阿绫的这个问题,将手在双膝上展开――对此他也无有什么想法。他说地主光是告诉他们,市上缺牲畜,他们这几年养肥了牲畜过去卖,能保证每个村里的乡亲都过上好日子,绝口没有提他要是把这大半的钱都包了的情况。想了许久,他只是面带微笑,眼神飘向远方:
“他也是村里比较勤劳踏实的人,我还是相信他还是能带着亲戚们一起富起来。”
看着他期盼的眼神,天依知道这个眼神里的信息太多了。这位农民兄弟穷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个脱贫致富的救命稻草,自然是视之若珍。虽然阿绫刚才提醒他分配劳动成果的权力完全不在自己手上,但是就算面对了这个可能,他也毫无抵制之主张和能力,只能安慰自己不会遇到那么坏的人。事情发展的结果八成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畜牧业的成果很有可能被已集中了土地、控有权力的地主独吞大半,分到他们的也只是比从前多一点。农牧轮作虽然对土地持续蓄肥、农业结构改善有好处,但是这种好处若落实不到农民头上,也就等于没做。
在农村,这种剥削要解决恐怕也只能靠贫下中农组建起来协会,同地主分庭抗礼才行。而在经济上,最好是自由农民组织起来,自己建立合作社,将土地合并起来养牲畜。这些都是降低农民经济风险、切实维护生产成果的路线。但是,在汉代,原来覆翼族人的家族日益从团结的集体滑向地主阶级的当下,刚迈入小农经济的农民们能否在土地大规模兼并来临之前接过家族的职能,建立一套类似的维护自己土地和劳动的合法组织,则仍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情。这种组织当然是有必要的,但是天依还想不到一个好办法,可以将它引入即将来临的公元前120年。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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