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碗稠粥喂了很长时间,天依怀中的小女孩才对她说自己喝饱了,啜泣之声也已止住。天依采取的是二十分钟法――一个饥饿的人在进食后产生饱腹感的时间大约是二十分钟。这个时间段内,不管吃少吃多,都是二十分钟形成饱腹感――除了吃得太少的情况。所以极度饥饿的人短时间内获得了食物,如果快速大量地进食的话,极容易被撑死。许多革命战士就是翻过了雪山草地,逃离了追兵的堵截,之后却因为吃了太多的饼而去世。
“饱了么?”
那孩儿颇为凄凉地点点头,像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然,但是眉头仍然紧锁着。
天依有些猜到了她担心什么。她将粥碗放回灶台后,便摸摸女娃的头,问她:
“你还能找到亲友吗?”
那女孩摇摇头。
“那就到我家去,吃暖穿暖熬过这个冬天,再慢慢寻亲也不迟。”
那个屋主人从她们给他三十钱起就知道此二人虽然穿着粗布衣服,但是并不像生活贫苦的人。既然她们能够收养这个小叫花,那就最好了。这个扣门乞讨的可怜虫能得到其所,不会在路边很难看地饿死,也不用再来烦扰他们,而且自己用一顿粥就挣了三十钱。
“我们那边刚好也有多的房间。”乐正绫对天依说。
“女工们应该也有想收一个人为女儿的。”天依蹲着点头道,“她们的衣食住行条件都解决以后,人养孩子添后代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兴趣也能大一些。我一见到她,我就想起来去年的你。”
“这孩子要好好教的话,说不定也能成为我。”乐正绫开了个玩笑,伏下身来,问这个小女孩的名姓。
“我是李家的……名字的话,家人只呼我叫娃,还没有什么名字。”
“人总得有个名字。回家以后,我们大伙给你起一个,你这段时间就用这个名字。”
“嗯。唔……”
“好了,再寄在这个屋檐下,还耽误主人的家事呢。”天依将她抱起来,“姐姐带你回姐姐家,今天就在姐姐家过夜。”
拯救了小乞丐,又向这户中农问了问他们近来的光景,两个人便拜谢了出谷烹粥的主人,背着她走回雪地中去。离同晏柔和缪叔会合的时间也近了,她们沿着来时的路,往灞河西岸的一处小山坡慢慢走。为了让小乞丐身上保暖,她们还多花了几钱,向主人购买了一匹破布料,披在她身上。
“两位姐姐,我若进了你们的家,那家中的粥食会不会……”
“就方才那三十来铢钱,你就知道我们不会告缺了。”天依冲背上的人笑笑,“这点不用担心。一会我们上了山冈,有车带我们一道回霸陵。”
“有车?”李娃有点惊喜,“霸陵?”
“嗯。不过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过来,我们还得等一会,不知道等多长时间。”
“是姐姐的车么?”
“算是我们几位朋友的车。对了,忘了和你介绍了,我姓洛,旁边这位姓乐正。”
在雪中的山上等了大约半小时,乐正绫生的小火正要烧完时,缪叔穿着厚厚的衣服,驾着县车从缓坡下面慢慢地爬上来。晏柔跳下车后,一看天依领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在烤火,好奇心大发:
“阿洛,你们这是又拐了谁家的女孩?”
“李家的。在工地上受苦,逃出来要饭,刚好给我们撞见了。”
“出来要饭不是比工地上更受苦么?衣食无着的。”
“这事情比较复杂。总之,比较苦。”
晏柔见这十来岁的小妹妹衣不蔽体的样子,也是心生怜悯。阿洛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属性,每个冬天都会收获一个衣衫褴褛、面临危险的小女孩,上一个是她在海国的老相好,心心念念半年的“佳婿”,这一回又是一个。
“那你一块上来吧。”晏柔冲她招了招手,“这一个车厢要坐四个人了。”
“没事,小李很瘦。”乐正绫笑道。
晏柔拿出车上的两件锦衣,给她们穿上。二人出府时穿着丝衣,入府时也得保持同样的装束,不能让私访时套的粗布衣让府中的人看见。
李娃见到这两件锦衣,断定她们还不是商贾之家的女儿。既不是农民,又不是商贾、百工,那恐怕两个姐姐的来头就大了。
车辆驶下坡以后,顺着道路开回了霸陵城。这场降雪已经下得天地同色,霸陵县内的街衢巷路,连同街边的一切瓦茅都尽数泛白。时间更近了黄昏以后,从天中飘降的雪花反倒更多了一些。
看来这场雪并不会一个白天就善罢甘休。天依怀抱着身前的女丐,为自己未遇见她时她的未来揪心。还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她的命运就完全改变了。
“姐姐在这霸陵城中住么?”小女孩看着窗外的街景。
“嗯。算是寄住吧。这不,马上就到了。”
缪叔驾着车拐了个弯,驶入赵府。待他稳稳当当地停好后,天依将李娃抱到车下。这个女丐抬头的第一眼便是周围广阔的庭院。她大吃了一惊。
“没事,李娃,刚才就说了是寄居。这院子不是我们的。咱先回院里烤烤火,带你见见姑嫂姨婆,再给你衣服穿暖来。今晚就在这儿住下。”
李娃有些害怕了。她这是第一回进别人的府邸,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两位姐姐身份是何。
“这边是哪?”她转头问刚才过来接自己的第三位陌生的姐姐。看起来她穿得像府中的仆人。
“是从骠侯府。”晏柔向她介绍道。
“那阿柔、缪叔,你们先忙吧,一会我们再出霸陵县一趟,去趟城北。到时候再知会叔。”
小乞丐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来到温暖的、烤着火的房间里的。她光看到车后雄伟的中堂,人就傻眼了――那高居中堂的人想必比要侵凌自己的场吏要显赫得多,而它的主人却没有想着把自己碾成肉泥,或者放到寒天里看笑话,而是把她接回了他们的住处。当她再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两个姐姐伺候得干干净净,从热水里面提起来,坐在暖暖的床上,盖上了一厚被子。还有十几个老少女子,站在自己对面,一边看着她一边说笑。
“整好儿。那为桂同他母亲去苏解家了以后,这场里一下不热闹了,正好缺个小后生。”张嫂道,“长得也挺标致的,就是贫贱。”
“让她在府上吃几顿白肉就好啦。”奂氏说,“人一进了食,样貌就变好了。”
“也是。刚到我们营里的时候,小乐正也是一身瘦。”
“她可怜得很,刚从工地上逃出来。现在暂时寻不到她的父母亲族。姑嫂姊妹们不知有没有有意抚养她一段时间的?”
“姊妹们都是没有什么子嗣的,要说抚养,我们大家都可以养育。”众人道,“不过大家平日里都在工坊做活,三老又比较老,不能劳烦她。”
“这样,等她身子健康一点了,明天就跟着你们做活造纸吧。”乐正绫对她们说,“这样坊里的人手也可以加一个,她也有生路,也就是添一副筷子的事。”
“那坊里不似屋里这般热。”
“没事,我不怕冷。”那女丐微声道。在这个季节,有地方能容下她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她晚上住哪儿呢?”
“我。”人群中一位年轻的女工举起手,“我一直自己一个人住房间里,平素就蛮孤单的。现在多一个妹妹,两个人也好照顾一些。”
“这样就好。”
安排了她的食宿和工作问题以后,天依托女工中已做完活的几人继续在房间里照料这位女丐,顺带给她起一个新鲜好听的名字。
“你们还要出门么?”
“出去办点事。”天依对阿张说,“估计傍晚回来,顺带去市上沽点酒,到时候大家一块吃个酒。这雪还不小,我们海国那边有一句诗,叫‘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诗好诗!”听说有酒吃,女工们都咂起嘴来。完成了一天的劳动,看着堆积如山、准备换成米粮的纸张,再温上一杯热酒,大家吃几个海国菜,这满足感就是一般市上的工人也无法常备的。
海国二人先是请来了缪叔,随后和他一块到库中,从自己的存金里面搬了三箱钱到车上。
“呼,两位夫人今日带这么多钱干什么?”
“给城北孙家的佃户送个信。”天依对叔说。
“送个信用得着这么多泉么?”
“用得着。”天依道,“这信是我们上午在水店喝水的时候,帮人看信写信,那寄信人就在那家做佃,欠了三千多钱。再欠下去,明年他生活可能就没有着落了。我们就顺水推舟,做做好人。”
“你们今日布衣下乡去就是散财去的么?”
“可以这么说吧。”
“也好。”缪叔说,“不过到二位夫人说的那家,我还得细细打听。”
“咱们可以慢慢打听,慢慢寻。反正那佃户的姓字我知道,信也在身。”天依登上车厢,“对了,晚上喝酒缪叔来么?”
“今日有什么说头么?”
“庆祝下雪。大家温温酒暖暖腹。”
“好嘞。”
三人一道上了车,向城北的方向驰去。在城北门外一番打听,车上一行人最终来到了那姓孙的大户所在的乡里。
“还不错,他这院子确实挺大的。”天依透过遮挡容貌的面纱,看外边院墙的规模。
“毕竟是老地主了。”
“也有可能是富农嘛。”
“这个规模,富农跟地主没差。都是较大的土地所有者了。”
缪叔先跳下去问府前的家丁,问他们园里有没有个欠债三千三的丁姓佃农。那几个家丁直言不知,派人回去请教。
“那你们的家主现在有空么?”乐正绫掀开帘子,问他。
“有空。”
“我们能不能进去拜访拜访?”
“所来何事啊?”
“给那丁姓的佃农还个债。”
家丁见此车样式及车上人的装饰皆不一般,便引了她们进门,汇报了家长,同她们相见。那孙姓的地主领着小奴仆,一迈进堂屋,看到两个夫人,原先脸上的跋扈立马变了个样。这个毫秒的变易被二人看在眼里。
“敢问是何处来的尊夫人?”他恭恭敬敬地向年轻的两人作了个揖,同时命令那中年佃农下跪行礼。
“不用行礼了。”乐正绫连忙站起来扶起他,“我们是过来给他送家书的。他侄儿今日修书一封,我们府上抄书的两个下人刚好收到了它,她们没法带过来,就托我们带。”
天依拿出袖中的那封信,双手递给那负债累累的农夫。
“顺带,我们准备了三箱钱了,加起来合是四千铢,刚好能还清他的旧债,还能余一点。不知道他的债多是向哪边借的?”
“多是向我借的,少部分是向别人借的。”那姓孙的主人说,“我也不知道他都借了多少。”
“那现在刚好,丁叔欠孙伯的可以了清了。”乐正绫道,“这些欠款都可以打掉。”
“夫人出手阔绰,这老丁今天真是发了福了。”庄园的主人笑说。随后,他便命管帐的将丁叔欠金的文牍拿出来,在两个夫人的面前将上面的账目勾销掉。
“都是什么名目?”
“都是进我庄园以后一些日常的吃穿用度。”主人含糊其辞。
“一般的吃穿用度能让人负债这么多么?”
只见那姓丁的农夫嘴唇蠕动,既感激,又想向两人说些话,但是又说不成。田园的主人也只是憨厚地笑笑。
两人决定给庄园主人一个面子,不再细问下去――让主人太难堪、折损了他的面子的话,之后丁叔在庄园中会不会被打击报复也未可知焉。反正这个问题在下一次下乡之后就可以得到答案。
“那丁叔之后过生活得注意一点,开源节流才能家业日进,就像孙先生一样。孙先生现在是城北的大贤,城里很多人都知道,这同他和家人的奋斗是分不开的。”天依向那佃农说。
“是,是。”老佃农连连倾身笑言附和。庄园主人也觉颇为体面。
“那丁叔剩余的债务,是由他自己还清,还是由孙先生代还一下?”
“这三箱就暂时放在我的库中,其余的一些小债,我替他还吧。”
“那就有劳先生了。”
“对了,二位夫人到底是城内何家的……”
“我们闺阁之人,不好轻易显露自己的家室。请先生谅解。”
“好吧。那欢迎两位夫人日后再来敝宅参观。”
结束了上午那寄信人的事,乘着缪叔的马车在市上沽了酒、回到赵府,乐正绫感到在霸陵西乡的局面可以由这第一件事打开了。不出几天,丁叔肯定要再写一封信给侄子知悉他的债款已经还清。到时候两个郑姓的抄书女奴便会在当地出名起来。或许很多人都会找她们帮小忙大忙,游侠应该也会和她们走得近一些,不会像第一次那样一直在旁边捉刀观望。这一件事或许是打进当地基层的第一件事。
“今天是怪累的。”乐正绫靠着车厢背松了口气,“走了那么多路,挨了些冻,又来回奔走了一天。叔应该也觉得累吧?”
“我和晏柔不累。”缪叔在车前道。
“你们日中都去哪里逛了呢?”
“也是到集上吃了个饭,不过不是西乡。”
“除了吃饭呢?”
缪叔不说了。看来他和晏柔今天的事情并不想让两位海国人知道。天依便笑笑置之了。
“回去要好好温个酒,炒俩菜,我们也该歇了。”天依打了个哈欠。
“给那个新来的小娃准备什么菜好?”
“营养不良,最需要补营养。最好搞个均衡的,蛋白质维生素碳水都有。”天依琢磨着,“肉我们就选羊肉,先煮个一个小时,煮稀烂,对她的牙口比较好,然后再整点果干、开胃的腌菜,煎个鸡蛋,再熬碗大米粥。大米虽然没有粗粮营养,但细粮嚼得进去、咽得下去。”
“好家伙,满汉全席了。”乐正绫搓着手,“我都想分一杯羹了。”
“今天是她的主场,你且边去。”
“那晚上我能做主场么?”阿绫忽然靠近她的肩。
“能……能吧。”天依的嘴角有点发毛地咧起来,“确实,好久没有……”
“刚好沽了酒。”乐正绫坏坏地笑着。看来关中的这个初雪之夜,又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了。
――第二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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