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薄薄的、边沿并不干净的泥碗,里头一杯浑盐水,天依喝了一个多时辰。她一边在碗边若无其事地啜饮着其中的温水,一边抬起头来听店中其他人的言谈,欣赏他们对各种事件的看法,从征河西、缴粮一直到哪家山上的盗贼性格如何。倘若她对这店里的卫生情况有所苛求的话,火客们马上就能够根据这个习惯猜出她的地位――虽然现在她们已经看起来不像是等闲的人了。
中间的几个游侠也默默看着两个姑娘这么喝水,眉头紧蹙。店里的泥碗并无专人去洗它,上面有许多人的口水,而这两个女子却对它毫不抗拒。一般高贵一点人家的小姐都至少会拿袖子来擦一擦。如果说此二人确属那些压榨他们的官吏、商人的女儿,那这两个人告别他们的父母,来到盗贼出入的地界是为的什么?就为的喝这些脏碗里的浑盐水么?但是倘若她们确属低贱人等出身,她们的举止言谈为何不似一般的婢子?
几个侠客对这两个女子甚是畏惧。畏惧来源于未知,他们到现在为止的生活经验无法解释眼前突然出现的两人。除非使用神秘一点的说法――她们并不是来自凡间的人。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但是若是仙女突然降到店里,又是为底何事?
不管怎么说,座中喝着水、同店客店员谈天的两个少女至少对店中的各人都还客气,并没有像一般富贵人家的子女一样用鼻子朝他们出气,也没戴上装模作样的面纱。而且那稍高一点的女子还会讲许多笑话逗乐店中的气氛,使雪天包围着的这几堵墙中的空气更欢快一些。这让店中的老少觉得她们未必不是自己人。
喝完水以后,见外头雪势正大,出门恐怕还不好走,二人便再向店家续了一碗。这时,火客中的一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坐到了她们桌边:
“听说你们是在市上抄书的。那你们字一定认得很全了!”
“是。”乐正绫冲他笑起来,“能抄书的,哪有不认字的?”
“正是巧,前几天有人给我发书,字认不全,身边的兄弟也没有知道的。又不知何处去找人识字。”那人从衣襟里翻出一张破布来,上面画着许多字符。
“那寄书的人为何不写你看得懂的字?”乐正绫问他。
“他也不识字。是请人写的。我回头还要写封回书给他,正愁找不到人写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回信?”
“先把这书读出来再说吧。”他挠挠头,“要是妹妹不想白拿钱,我也可以添三钱,顺带请妹妹写个回信给他。”
看起来这个汉子并不是像他说的“字认不全”,而是压根不太认识字。方才坐在他身边的游侠看起来也不怎么识字――游侠本不是什么文化程度高才能胜任的职业,不认识字在这个时代也是正常的。
“添钱就免了,我二人抄书有钱。那我就帮兄台读信,再帮兄台写一封回书。正好现在雪下得这大,也无别的事情可做。不过笔墨要自备,我们没有带出来。”
“行。”那人悦然。他盘腿坐起来,仔仔细细地听姑娘读信。乐正绫将那块捂了好多汗的破布倾向窗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向这个人读。
该信属于家书,是家中的叔叔寄过来的,主要的内容便是问入冬以后他在西乡就食时的身体情况,有没有得上什么病,有没有受欺负,以及报告自己那边佣耕的状况。总的来说,不太乐观,但是至少用不着再借更多的贷。地主家人也好,允许他们把旧贷再宽限一年。这个福报是他们不常得到的。
“生活挺难啊。”乐正绫读毕后叹道,“所幸,人还没有啥事。”
“看明年那一家能不能再给他们宽旧债。”收信人像如释重负一般,松开了肩膀,“今年是能挨过去了。我就等着听这个好消息。”
但是他仍是有些纠结:
“明年若是要追债,恐怕就难喽。明年不知道还有没有征流民修渠的。要是有,还好。”
这位大哥的潜意思即是若明年叔叔家要还贷,恐怕他们就要把自己最后一点资产也抵掉,成为流民了。然而对叔叔来说,这仍然是个好结局,就是他若能够净身出户,成为流民,那就最好。如果不能,那就意味着他要在地主家里做事实上的奴隶,越干活欠的越多了。
“那叔叔在哪家干活?”天依问他,“这是欠了多少旧贷啊?”
“是霸陵县北门口,离城很近的,孙家。那家很大。”那游食之人搓着手,“已欠了他三千多钱了。”
“把那主人杀了,叫叔叔出来玩,弟兄们逍遥自在。”有游侠嘴边开玩笑――当然,显然,连他们自己都不会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除非这男的给他们很丰厚的回报。
“三千多钱,欠得太多了。明年恐怕就不止三千多钱了吧?”天依摇摇头。
“明年三千六。做佃农的,一年肯定还不出这么多钱。”
“真是难办。”乐正绫咂嘴道,“不过还是给叔叔写封回信吧,不让他担心。我们刚好下午也要去霸陵,可以捎给他。现在一写,顺带就寄过去了。”
“下午去霸陵,至昏不能到啊。你们得去早点。”有火客说,“且这路上下雪,你们这衣裳也不厚……”
“至少冻不死。”
店主见此,便出了自己记账用的一点墨水,允许那游民托两个来路不明的姑娘写信。乐正绫将笔交给天依,请她成文。
在这个游民的口中,今年在市上寄食的生活也困苦,但是还不至于卖身入一些地方,寄人篱下,在市上相对比较自由。他还认识了几个游侠做朋友,大家一块吃过几顿酒,除了定期来的官吏以外,没人欺负他们。生活过得相对自由,甚至比当农民的时候还轻松一点。不过这种日子也是有一天没一天,也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没有根的人。他只能和市上的几个色衰的老娼勉强勉强。当说到老娼的时候,店中的人都笑。聚上的人,凡不是那么体面的,都接触过那位辛苦营生的妇人。
用破布的反面写好信、在火边烤干了墨水后,天依便将这布收进自己的袖中,答应帮这个大哥准时把信寄到孙家的大门去。那汉子便向她们再谢。室中坐着的一些游侠――即那游民说的几个兄弟,看向这边的眉目也舒开了许多。
她们一直和店中的人避雪到中午。店里没有过午饭,只有一点豆子,有些饿的人便烹点稀豆汤喝。刚才请她们读信写信的那个市民,专门用自己的钱上了两碗豆汤,给两个好心看信的人喝。天依合着双手,不停地向他道谢,以示这碗豆汤对她们营养的重要――也是侧面向众人表示她们平日里的吃食也不丰富,不是日子过得多么珍贵的人。
大概到下午的时候,雪势渐小了一点。二人在水店里吃饱喝足,今日又担负着帮人送信的活计,店中的人又好心提醒她们早点起行,为了不让众人担心,她们便提早离店了。不过此时离晏柔二人来接她们的时间还远,她们便在周近的乡村地区到处逛逛,观察路边的民情。
“还别说,”天依在雪中长舒了口气,“现在我感觉这个天地很寥廓,非常好走路。”
“上午你还提心吊胆着呢,生怕遇到什么事。”
“是啊。我现在是感觉一身轻松,脱了那身丝袍以后,大家目我们为一般的妇人,就不怕有什么匪盗抢劫的危险了。反正他们也抢不到几多钱。”
“我记得你先前也不是接触过许多游侠么?廖兄,之类的。”
“关内的情况我还不熟悉,不知道他们同洛阳那边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同。若店里那几位是廖老兄、辛大侠,我是断然不怕的。”
“今后我们在关中也可以习惯。”乐正绫非常有信心,“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是接触过游侠的人,完全可以同这边的游侠、游民、农夫打好关系,甚至跟他们的组织混熟。只要我们愿意在这个方向努力,并展示出足够的诚意。汉地的几个大侠,郭解朱家之属,就是以信义在业界出名的。今年离郭解被杀还不到四五年呢。”
“我们要当女侠?”天依笑了笑。
“嘿――哈。”乐正绫装模作样地摆了几个武侠片里面的动作。二人在路上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不过我们还是要让自己的作风更接近一般民妇一些。”在嬉闹完以后,乐正绫说,“这样才能更好地在基层走路。”
“是。现在我们还缺点火候。我们得想办法找回前年的那种感觉。”
在一片风雪当中,不知不觉,她们走到了另一个溪流还没完全冻上的村甸。在村里的碎石路上,她们看到一个女丐,正在敲某家的柴门。
天依走上前去,见她流着很长的鼻涕,衣服也完全遮不住自己的身子。她身上披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茅衣,像是给牲畜盖的。天依第一次直观地领会到“衣牛马之衣”是什么意思。面对着眼前这个小女孩,她的眼里浮现出上个冬天自己见到的阿绫――只不过自己见到阿绫的时候,阿绫连一件牛马之衣都披不起。这令她的心脏紧绷着。
那个少年的女丐敲了这个柴门好几遍,院里的人始终不出来答她一个字。女娃遂站在门前边大哭起来――这是人类儿童为了引起大人注意而特有的一种办法。这种办法在家庭中能够保她们处于最安全的景况,但是当双亲不在的时候,这种办法就不一定奏效了。除非院中的人听了她的号啼,也产生了母爱和父爱,暂且容纳她进去避避寒。
院中的一个妇人果然走到了柴门口。隔着柴门,她深蹙着眉头,向这个要饭的女孩子细说自己家中贫寒的条件,冬天大家都过得紧,没有办法收容她。那女娃又号泣着请她多多少少给一点稀的――就算八成是水,两成是粟。
见门里的妇人由于自己生活的困苦,频频朝这个女叫花子摇头,天依咬了咬牙,夹紧了自己的衣服,大步走上前去,对那妇人说:
“我有三十铢钱,请你们现在收留下她,给她煮点粥喝,给点火烤吧!这三十铢钱可以让你们籴好多米呢。”
那妇女听了突然从路上蹦出来的女子的话,一开始有点惊诧。直到天依将十枚铜币从衣袖里展到她面前,她方才拉开柴门,请路上的三人进她的房间避险。
有了能换粮食的钱,什么事情都好说了。这一家自耕农待女丐的态度变得非常温和,一见到那十枚钱,屋主人也帮忙添了柴,烧上火,给那个女丐烧粟粥吃,粥还比较浓稠。三人便在这一家中农的灶台边上取暖。
女娃突然受了两个来路不明的布衣姐姐的救济,怀疑自己是碰见仙人了,一直抱在天依的怀中哭。看着这个几乎饿得不成人形的可怜的姑娘,天依的眼眸也湿润着。待粥煮好以后,天依连忙将粥面吹凉,一口一口地喂给这个没有多少力气的小女娃。
乐正绫坐在一旁,一边搓她的背,想办法让她的身体温和起来,一边询问她的来路。这女孩只是哭,一边哭一边狂饮着口前的粮食。天依为了不让她一口气吃太多,便控着碗,每当她喝了一些的时候,就将碗伸离,让她慢慢咀嚼。
那家中农的男主人也颇窘迫地站在灶台旁边,看这两个陌生的女人喂叫花子。不过虽然她们三人占了自己的灶台,至少两个少女给了他家三十钱,自己还是小赚了一点。
自耕农家的男孩则是站在一旁看热闹,一边看热闹,一边笑这个比自己小一点的叫花子贪吃的样子。他的亲友很快教训了一下他,将他领了出去。
“叔,你们看起来余粮也不多啊。”乐正绫向这一家的主人询问道。
“是啊。”男人在灶台边的席上蹲坐下来,“没你们这阔绰。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们的泉币是从哪里来的。”
“给人做工得的。”乐正绫如此解释道,“不过看来现在家中尚有土地的人,要过年景也是不够啊。”
“谁说不是呢。”男主人面带愁容,“这路上的叫花子,命本来不好,我们若有多一点的余粮或者余钱,也就给她一点。但是今年实在也不同往年,交得多了些。那些叫花子也难过了。”
“今年的叫花子比起往年多么?”
“今年不多,少一些。我想大概是给官搜去修渠了。那还好一点。”男主人道。
“现在朝廷能将流民纳起来,到工地上去,你为何不去工地上呢?”乐正绫转头问那个正在饮粥的、现在还在天依怀中啜泣着的小女孩。
一直到喝完一碗稠粥,那女儿的哭声才小一些。她方才能答出姐姐的问题:
“我就是从那边逃出来的。”
“为什么?是饭吃不饱、火烤不暖么?”天依柔声问她。
“饭也吃不饱,火也烤不暖。也没有亲人。”这位十多岁的少女抹着眼睛。
“但是从工地出来,更没有着落啊。”天依坐在她身边,仔细地理着她的头发。
“场吏要轻侮我。”
这句话使两人顿时汗毛竖了起来。
“什么?”乐正绫双眉紧锁,两手也扣在了一块。
“工地管我们那一片的吏,不知怎么地看上了我,见我是童子,欲强……”
“是哪个工地?”乐正绫将身子前倾了一点。
“河西边,据此二十里的地方。”
“那豪吏姓什么?”
“我不知道……”
两个海国来的女子面面相觑。这个时代非人的压迫实在太普遍、太深入,以至于两人一段时间内竟然语塞。天依只能机械地一口又一口地将粥给她喂着,说不出话来。她的头脑中响起了一首非常经典的歌曲:
“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咱们的领袖***……***……”
这首歌的歌名在当代的某个音乐平台上甚至禁止搜到。站在公元前121年的末尾,时无英雄,《史记》中的各路豪杰竟无一人能够站在这千万贫民的位置上,像百年前的陈涉一样代他们振臂一呼。当然,敢于做这件事的人,皆成为了绣衣使者斩首的万把头颅中的一级。
怀中这个女孩悲惨的境地,使天依更坚定了要在官僚体系之外解决问题的决心。对于官僚来说,权力导致**,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让一个完全有可能绝对**的人去铲除其他**的人,这实在是最荒唐的一件事。人民,只有人民监督政府、遏制政府,才能将这惨淡无光的周期律彻底抛出去。如果她们在汉代就做这件事,后世千千万万起来的劳动者,就能遵循她们的周行,前赴后继地组织起来。至于同阿绫找个机会回一趟洛河,找找穿越过来的地点,今冬不回也罢。
――第一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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