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第三次从河水里被捞上来,已经面无人色的黄世信趴在河水边抠着嗓子眼朝外呕吐着,一旁原本在嘲笑他的渔夫们都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这人看起来脑壳怕不是有点问题哦?”
“就是嘛,哪有几天就想学会游水的,我们哪个不是生在沱江河,长在沱江河,打小就在河里耍才练了一身本事,他一个公子哥,不晓得图个啥子?”
“癫子。”
“哎,说话注意点,人家给了钱的。”
等到黄世信第六次被招娣捞上来,他已浑身乏力,胃部抽搐,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张老爷子见状叫停了教学,让他好好吐干净了水,叫人把烧好的鱼姜汤端过来给他灌了下去,让他躺在渔网下铺了一层席子的地方晒,等到日头西下之时,黄世信才缓过这口气来,摇摇晃晃地被黄宝搀扶着朝青霞宫方向走去。
张冲海和张冲湖兄弟各拿一杆鱼叉一副小兜网跟在后面,两双眼睛打量着四周无所事事跟过来的二流子们,张家兄弟这两个可是在水上打出了名堂的狠人,最近内江不靖,有流民聚众跑到大洲坝哄抢鱼获,张家人可是硬生生顶住了那帮流民,还摔了十几个进河里,有不会水的两三下就被冲走了,死无对证官府也不会偏帮那些流民,这样更是凸显了他们张家在这片的威势。
那帮人都是本地的混子,自然知根知底,不敢上来打主意,直到将黄家主仆从青霞宫后院的院墙翻了进去,他们才转身回去,那群二流子中有个叫峦大的与二人相熟,壮着胆子凑过来打哈哈。
“海哥,湖哥,你家亲戚啊?不得了哦,还是个读书人。”
“滚!明天再跟过来,叉你三个洞,信不信差老爷还不敢说啥子!”
峦大一愣,脸皮发红,的确,他们这种在街面上的溜子,只敢欺负一下寡妇、孤老、弱小和外乡人,对上张家这种盘踞在沱江河沿岸的河霸,打死都没人管的。
峦大不敢出大气,退回那八个二流子群里,见占不到好处,八个二流子便跟着峦大上了青霞宫旁的石阶,准备去箭道街周寡妇的面摊子上吃霸王餐。
盯着脚踩青石板朝上面边走边搓身上邋遢的几个混子,张冲湖舔了舔嘴皮问:
“哥,这帮二流子早就该撵出箭道街了,影响生意的嘛。”
张冲海深有同感,这些家伙和县里的那些帮派一样,不事生产,每日欺男霸女,不干人事,还和那些拐子、骗子、小偷有勾连,每天在箭道街的菜市、肉市、鱼市里厮混,敲诈勒索,搞得生意越来越差,已有一些菜农不堪其扰,去三条街外的桂湖街里卖菜了。
那边的阴家大老爷不知发了什么善心,派家丁在桂湖街上巡弋,但凡发现街面上的青皮混子一律拿了送官,虽然没几天又放了出来,但青皮混子们却不敢去桂湖街捣乱,阴家的老太爷可是致仕的五品官,那帮子家丁又人人带着铁尺,打起人来不分轻重,弄死他们不比碾死蚂蚁简单。
“哎,那个公子从前面出来了。”
张冲湖拍了拍他哥的肩膀,两人扭头看去,只见换了身衣服的黄世信与黄宝从青霞宫正门走了出来,此时旁边的茶楼里又走出三名壮实的家丁护卫,两队人合在一处,朝着沱坝街西边走去。
两人跟着走到了一里开外的龙门口巷子,看着那公子与家丁护卫进了一处大宅子,两兄弟寻了巷口一名坐在大石头上的更夫问:
“叨扰,哥老倌,刚才进去的是哪家公子?”
更夫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号衣,前胸有个大大的更字,头上还戴着蹼头,年岁看起来比他们大了不少,手边放着梆子、铜锣和鼓槌,腰间还别了一把障刀,右手指缺了两根,一看就是军中退下来的伤卒。
此时更夫手里正端着烟锅子,翘着二堂腿看着落日有一口没一口地吞云吐雾着,见两个渔夫打扮的人过来询问,回头望了望黄家外院上挂着的黄字大灯笼,转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渔夫,道:
“你们做啥子的,打听黄家人干啥子?”
“我们是大洲坝那边的渔夫,刚才那位公子来我们那边定了河鲜,明天要送过来,怕送错,所以打听一哈。”
张冲海脸上堆着恭维的笑,那更夫却嗤笑着继续吧嗒了一口烟道:
“那你们可能要白跑一趟了,晓得不,刚才进去的是文英庙黄家的四少爷,中举了就疯逑了。”
两兄弟面面相觑,原来真是个疯子啊,正在此时,更夫站起来一拍腰间障刀,冲着一队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缓缓而来的乞丐们吼道:
“要饭的,也不看哈这里是啥子地方,滚!”
“大爷,就要一口吃的,娃儿经不起饿,快死了。”
领头的一个老头满口关中的口音,一听就是关中过来的流民,这几日不仅受了摇黄贼祸害的流民进了城,连关中汉中那边的流民也在朝南面迁徙,李闯在那边闹得太大,好多人都没了活路,不愿意从贼就只能变成流民蜂拥入川,整的内江县乱成了一锅粥,偷鸡摸狗的屡见不鲜,安保系数直线下滑。
那更夫正待拔刀威胁,他除了是更夫,更是这龙门口的保长,平时认识他的人都喊他一声王保长,在龙门口还有他手下五个保丁,都在四周屋檐下闲坐,听王保长出言,提着棍棒就围了上来。
那群关中来的难民约莫有几十号人,看到上来的保丁,连忙退走,异地他乡的可不敢惹这些地头蛇,正要沿着龙门口外沿河的街道离去,龙门口巷子里却有人出来喊道:
“黄家施粥咯!”
一众正准备离开的难民又停下脚步,眼睛放光的看过来,只见四个家丁搬着炉灶出来烧火做饭,不一会儿喷香喷香的味道就从大铁锅里传出来,一个病兮兮的年轻人在两名护院一名书童的搀扶下走出来,搬了一张竹椅坐下,看着街面上围拢过来的乞丐,眼中无喜无悲。
“四爷,啷个想起施粥来了,这不好吧?”
王保长想暗示他一下,这些从汉中、关中、川东北过来的流民县里太爷都管不过来了,你一个新举人越俎代庖不合适吧,这不是给你们黄家招灾吗?
黄世信看了一眼王保长,眼神呆滞道:
“我是疯子举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王保长被他一噎,抠了抠油腻腻的头皮,心说我可是劝过你了,反正吃的是你黄家的大米,你且施粥,他就不信靠黄家那点收成还能养活好几千难民了不成。
那些赶过来端粥的难民先是跑到黄世信跟前磕头拜谢,黄世信点头后他们才去排队领粥,坐在竹椅上的黄世信这一个多月来已经想通透了,天以大任托付他,他就不应负天,大明这摇摇欲坠的天下总得有根柱子去扛,他有勾连未来现在之神通,又有袖里乾坤的仙法,合该让他来当这根柱子。
看着眼前这些拖家带口逃过来的难民们,黄世信不由眼角发酸,他们只不过是想混口饭吃,却被闯贼、献贼、摇黄贼、土寇流贼等逼迫地流离失所,官吏大户不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也不救济,他这根擎天柱再不管,与那些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蠹虫何异?
“少爷,米快没了。”
“去买!”
“......用月例吗?”
“嗯!”
黄世信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从未缺了例钱,除了怀中的压岁,每月还有五两银子的额外花销,他既不赌钱也不喝花酒,这些钱全都存在了黄宝那里,就算逢年过节拿出一些打赏南乔和黄宝,也攒了差不多九百五十两。
黄宝虽然心疼钱,却听他的话,家生子的一辈子都和他这个主人牢牢地绑定在一起,当下与两个家丁进到外宅,在南乔、铃铛的一脸诧异中去后院起出刚刚埋下去的铁箱子,将一箱子银两裹了三个包袱出来,铃铛和南乔跟着出来,打眼就看见巷子口点了打灯笼,外面闹哄哄的一群乞丐正在挨个给自家少爷磕头领粥。
南乔正准备上去使用惯用技能哭哭啼啼劝说少爷不要败家,铃铛却一把攥住了她的袖子,摇了摇头道:
“少爷现在是举人,当了举人的人是需要名望的,施粥就是在邀买人心,那群难民得了实惠,少爷得了仁义,这是好事。”
“可是,可是少爷就没有钱了。”
“夫人家资岂止千万,怎么不会帮衬一把,你去陪着少爷,我回主家去告知夫人。”
南乔一听也不敢发动技能,只能委屈地凑到黄世信跟前伺候,铃铛则从后门签了一匹枣红马出去,一溜烟回了文英庙。
田七回来汇报的时候,铃铛已经去过一次主家了,没见着夫人,银锁说夫人去县尊夫人那边做客打麻将了,让她晚些再来,她就没有禀报黄二爷,反正禀报了黄二爷也做不了主。
此时的李秀打了一天的麻将,和那些夫人们聊了这几日的八卦,回到家,正心满意足地在花厅和黄二爷用饭,八仙桌上摆着八冷八热十六道菜,荤素各有一半,黄二爷正在黄吉的伺候下喝着沱水小酿,见铃铛这个身形出众的俏丽丫鬟进来,双眼放光地盯着她,正盘算着是不是下半年将铃铛收了当三房小妾呢,听了铃铛耳语的李秀双目看过来,道:
“老爷,四郎在龙门口施粥,你该去和王知县打个招呼,这本就是县里的事情,可不能全仗着我家来做。”
“施粥,谁叫他施粥的?”
黄二爷一愣,心底一紧,坏菜了。
自打上月县尊默许点头让这帮围了城墙的流民进了城,县里的粥厂就没停过,没停过却依然不够吃,县尊私底下和他们二十七家县中大户都打过招呼,让他们多给点钱粮好把着七千多流民糊弄个水饱,可内江王派来的管事却不同意,只说光施粥顶个屁用,让这帮子七千多流民去内江王的土地上充当佃户以工代赈不好吗?
县里其他大户都不敢惹恼了内江王,对外只说是内江王仁义,内江王隔天还真的在河对岸设了粥厂,黄二爷还和县尊一起去参观过,那粥,啧啧,还不说是淘米水,筷子扔进去直接在汤面上漂浮着,偶尔还能看见糠和麸皮,哪里是给人吃,简直喂猪,不对,猪都不会吃。
内江王朱至沂也不是个东西,想要把那群青壮劳力骗过去,可就骗了三次,拿了六百多号人,那群流民就不上当了,更过分的是,朱至沂还把那六百多好青壮携家带口的老幼妇孺驱赶了回来,只说是让县里拿办法,他内江王阖家也就只能赈济六百多青壮了。
“无耻之尤!”
徐华那个没心眼肠子直的教谕当场就在县衙大堂上拍了桌子,黄二爷连忙上去规劝他,你区区一个教谕,疯了去怼内江王,朱志沂虽然无权插手县中大小事务,但人家可是朱家子弟,当面不敢收拾你,背后阴招可是多了去。
剩下的大户们也只收了千把号没有拖家带口的青壮,剩下近六千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相反一些小户人家和附近的农户实在看不过眼,自发凑了一些剩饭剩菜、番薯地瓜给送去,才让这被驱赶回来的六千多号人没有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
可总这么折腾也不是个事情,内江县城里到处都是乞讨为生的乞丐,知县王范看着他们可怜的模样过意不去,就打算眼不见为净,偷偷摸摸地组织差役和卫所兵丁大晚上的用大车将这些人拉到城外扔掉,不准再入城,一些流民只得朝富义厂那边走,剩下的就在野地里吃草根树皮。
王知县已经运出去了一半人,剩下的一半也被强行打散,不让他们这些人勾连,只需再花上半个月,就能全部清出城去,到时候,又可以还内江县一个风清气正的朗朗乾坤了。
黄二爷不想搀和进去,那还在县里的三千多张嘴他想想都恐怖,每个人一天喝粥少说都得三两米,就算换成糠麸,三千多人每天也得花进去三石半粮食,按现在的粮食价格,一个月就得投进去八十两文银,他黄家的白银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可能去干这种邀名无利的事情,更何况还会打乱县尊的计划,显得内江王小气,平白得罪人啊!
所以他很愤怒,四郎这个败家子就知道朝外送钱,中了举人后就有点飘忽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地还敢私设粥厂,得惹火多少有权有势的大户啊!
“我叫的,怎么,不愿出钱?”
为儿子邀买人心这种事情,李秀当然全力支持,见对面的黄二爷憋红了脸不回话,知道他舍不得黄家每个月的那点进项,李秀扭头对陈张氏耳语了两句,陈张氏就仰着头领着铃铛去了她丈夫那里,支了五百两现银去和县里的大粮长谈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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