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穿过脚盆田,走邱家嘴,倒弯入嚎子口下到土路上,直到天蒙蒙亮才撵到了城墙边上的圣水寺旁,这座依靠着崖壁而建的唐代寺庙,因寺后的一眼甘泉而得名,当代方丈丈雪禅师更是闻名川内的高僧大德,他的弟子圆光法师据说也很厉害,尤其是在驱邪治病一道上颇有名气。
寺旁沿着沱江河修了十几幢宅子,都是县中礼佛的大户外院,黄家正是其中之一,车队进了黄家别院,一个身披袈裟的中年和尚早已等在正厅之中,身旁还立着两名棍僧,在别院管事的招呼下品着香茗,吃着糕点。
见主人来到,中年和尚连忙起身行礼。
“南无阿弥陀佛!李居士,这便是举人公黄四郎吧?”
李秀连忙上前见礼,自打吃斋念佛后,李秀朝圣水寺、西林寺这两大寺院捐了不知多少财货,自然成了两家佛寺的大居士,被佛寺的方丈吹捧成了护教菩萨转世,只待还了这红尘孽缘就可皈依他佛,修成菩萨果位。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李秀信了,去府城烧香也得不到这样的吹捧,那边权贵太多,谁在意你一个乡下的土财主,在本地的寺庙待遇就是不一样,那些信众也自发成立了一个“慈济会”,李秀已蝉联了三年会主了。
和圣水寺方丈圆光法师见礼后,直接让人将黄世信叉到了后堂,待他先睡个回笼觉,明日便将他叉去寺内听经驱邪。
躺在床上的黄世信哪里睡得着,他辗转反侧地回想着次次回到未来的经过,隐约间他好像搞明白了什么,于是缩在被窝里小声地喊了一声救命,下一刻,他猛地掀开被子,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口沱江河的水喷在地上,用手揪住自己的大腿,一拍脑门,果然如此!
穿行未来现在的法门原来是救命二字,即便是不出声,只在心底想着,他也能在未来现在之间通行无阻。
可惜,他不会游水啊,每次过去都是在那奔腾的沱江河中,且那边灌进肚子里的水越来越多,他快喝不下了。
游水,必须学会游水!
打定注意的黄世信心底一松,焦虑与恐慌折磨的身体终于被疲敝打倒,一直睡到翌日下午才被喊起来灌米粥。
“少爷,你不要在这个样子了,你这样子,南乔不晓得该怎么做了?”
南乔正在侍奉他穿衣,因为要进寺庙,就得穿的正式一些,给他配了一声青黑的圆领直裰,头上戴了顶大圆纱帽,虽是寻常士子打扮,从针头线尾也能看出衣服质量的区别来。
黄世信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将她头上竖起的飞仙髻弄得软趴趴的,南乔哀怨地打开他的手,他看向站在身侧的铃铛,同样梳着飞仙髻,脑袋上用鎏金簪子峨眉冠撑起两团大圆长发的铃铛连忙退了半步,她一个江湖儿女本不在乎这些矫揉造作的东西,但当了丫鬟后又必须学这些东西,但耍惯了刀剑的她却在这方面笨手笨脚的,那复杂的发型平日里都是金锁帮忙收拾,来了四少爷这里就是南乔帮着拾掇,这好不容易规整好的发型若是被黄世信给揉乱了,她又得麻烦南乔帮她,会烦躁,会打不起精神头。
看她一脸防备的样子,黄世信脸皮扯了扯,嗤笑道:
“干甚么,你个属刺猬的,摸你脑袋我还嫌扎手。”
“......”
铃铛右手放在了剑柄上,黄世信连忙低下头不敢看她,他实在想不通铃铛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的练得一身武艺,这日后嫁给夫家,稍不如意,还不把她老公打残?
“少爷,走了!”
门口响起了黄宝的声音,黄世信拉开门,两个护院家丁就站在门口守卫,见他出来后便一左一右护送着他出了门,来到圣水寺门口,早有知客僧在那里迎接,且门外河岸的石堤旁已有大群的流民聚集,寺院也是施粥的,施的粥比官府那边的稠,也不会朝里面加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偶尔还蒸些馒头出来散发,若多采了苦蕌、马齿菡等野菜,也会让火工头陀处理一番,给流民们分些素斋。
所以这边的流民们都很守规矩,个别更是成了信众,领粥的时候都要朝着正殿跪拜,门口也有专门的和尚还礼,俨然一幕佛门正宗的做派。
黄世信被家丁护卫着进了正殿,此时大雄宝殿中已有百多和尚围坐在蒲团上诵经,丈雪禅师去了成都府参加法会,主讲就成了首席大弟子圆光法师,坐在上首蒲团上的圆光法师口诵佛母大孔雀明王真言,不时用眼角余光打量缩在角落一个蒲团上的黄世信,见其宁心静气闭目打坐,不像那些浮躁的高门子弟般抓耳挠腮,心想能中举的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许是中举后一时兴奋迷了心窍,让他在此听经洗心几月,估计就没什么大事了。
且不知黄世信心中慌成狗,听那梵音入耳,如同索命魔咒般扎入脑海,他强撑着心神没有立马逃走,闭目静静地等待西天佛祖来收他天命之时,据理力争一番,毕竟是天命,老天都眷顾我,佛祖你也给老天三分薄面吧!
可听来听去,那边和尚们已经开口唱起经来,也未见佛祖金光降临,黄世信心中安定了八分,想来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是颇有道理的,便安静地听着和尚们唱经,一直唱到晚课结束,也未曾遇见什么神通,吃晚饭时圆光法师让他与其单独去禅房用餐,两人对坐在一张矮几前,几上摆了五盘素斋,样式都做的讨巧,摆盘也精美,味道爽脆可口,可见头陀是花了大心思,丝毫不比老宅那动辄几十道荤素来的简单。
饭食用罢,自有沙弥过来收拾碗筷,待夜色渐浓之时,圆光法师点上三盏灯笼,为祖师达摩的画像上了一炷香,才坐回位子,拿起沙弥端来的茶盏为黄世信满上一盏,语气轻松地说:
“今日听讲,举人公可有甚么心得?”
“佛法广大,犹如身处白光之中,洗尽铅华,我已顿悟,此后当不再轻寻短见,好生钻研科举,侍奉父母,也做得一番成就。”
圆光法师闻言轻笑点头,端茶请茶,待黄世信抿了一口清茶后,他放下手中茶盏,从身侧的书架上取下一本经书递来。
“金刚经,当每日诵读,不求举人公持戒,但求散播慈爱之心,若能礼敬三宝,是为敝寺幸事。”
“定当遵从。”
黄世信收起金刚经,见圆光和尚面貌慈祥,许是一个不易动怒之人,便试探性地问:
“不知大师可否告诉在下,何时能将在下放归?”
“不急,不急,举人公心窍即开,当在敝寺修持数月以养精神,若是怕耽搁了科举,可吩咐家人取来书籍,敝寺后山有一处幽静之所,名曰圣水楼,可为举人公研习经义之所。”
“数月?”
黄世信听得额头青筋暴起,数月过去,黄花菜都凉了,见他神情异样,圆光法师心道果然有诈,摇头晃脑地缓缓说来:
“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举人公在敝寺修身养性,有佛法看护,待到明年春闱之时,必能高中。”
听着这么扯淡的话,黄世信所幸不装了,他一拍矮几,问:
“直说吧,多少钱才肯放我离去?”
“阿弥陀佛!”
圆光法师一宣佛号,却并不恼怒,而是提起茶壶给黄世信续了一点水,放下茶壶后抽出一张白娟擦拭了一下矮几上溅出的水渍,双眼却看着那水渍出神道:
“贫僧修行,修的是本心,钱财外物于贫僧不值一提,举人公莫再以此俗物试探了。”
黄世信闻言,站起来在禅房中来回踱了几步,见他一副焦躁不安的表现,圆光觉着他本心不坏,只是年少轻狂,不够沉稳,便笑道:
“其实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都是一个道理,教人向善,修养自身,举人公切莫急躁,且跟在贫僧身旁修持本心,对你将来大考有莫大好处。”
“大考,大考,哈哈,这天底下有多少人还想着过那太平岁月,却不知大劫将至,千万生灵即遭屠戮,你的佛祖能救得了你?”
见他狂笑一声,口出疯狂之语,圆光脸色一变,旋即正色道:
“举人公莫不是又迷了心窍,何以口出狂言,当今天下,虽有宵小不静,但圣天子在朝,更有浩然诸公襄助,相信不用多少时日,必能荡除贼寇,扶正乾坤。”
黄世信斜着眼打量圆光,重新走回他对面坐下,左手大袖在那矮几上一抚,矮几与那上面的茶盏、茶具皆消失不见。
圆光双眼中的瞳孔猛然放大,又急速地缩了回去,整个人僵在那里,嘴巴微张,连呼吸都停止了片刻,他匆忙用手揉了揉眼睛,还闭目念了一句佛号,再睁眼,他确信刚才还摆在眼前的东西全都消失了,胡床上只留下四个清晰的矮几桌腿印子。
黄世信右手大袖在空荡荡的胡床上一挥,矮几连同那茶盏茶具又重新出现在原处,圆光连忙站起来后退三步,退到墙边用手指着黄世信,嘴角紧闭,面皮抖动,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那么,这算什么?”
黄世信问道,圆光脑子里如同浆糊,他虽是和尚,以前却是个童生,因为活不下去才出家为僧,骨子里对佛道这些神叨叨的东西并不信任,今日所见,实在是超出他出家十二年来的认知,联想起黄世信前面的疯言疯语,他噗通地双膝跪地,双手合十不断在心底祈求佛祖原谅他心中的不敬。
黄世信看他这般模样,嘴唇轻启道:
“李魔王、张魔王,灭大明,开关墙。膻腥入,毁衣裳,绝尔命,筑尔尸,三百载,蛮夷状。”
圆光脑袋轻微摇晃着抬起头来,听着那恐怖的内容,双眼看向一脸肃穆的黄世信,膝行过来,虔诚地跪在黄世信跟前,问:
“尊者,佛祖可有化解之法。”
“你以为,本尊在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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