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天色已晚,枢密衙署里张着灯,此时,衙署已经退班,衙署里十分安静。昏黄的灯光懒洋洋的,洒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有气无力,仿佛有心想让人得抑郁症似的。
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是有气无力的,灰暗的,没有闪光的地方,摆设的桌椅,案台也是灰溜溜的,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
案台大多空落落的,原来上面都堆放着笔墨纸砚,各种公文堆得满满当当的,很多时候,大家还抱怨案台窄小了,要求置办更大的案台,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显示出主人的学问和能力。
王继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间放了假的学堂,房子除了桌椅,什么也没有。
王继英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在这种特殊时期,衙门里应该灯火辉煌,加班加点的,为什么没有人值守,办公?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茫然四顾,希望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忙碌的情景,可是,没有,只在衙署后面的小厅里,见到了熟悉,热烈的灯光。有人在那里说话。
王继英快步走过去,见厅内坐着数人,王继英都认得,一个是宰相毕士安,一个是太尉高琼,另一个是工部侍郎王旦,还有一位是老将军王显。几个人都表情凝重,心事重重。
王继英走进内厅,向众人作揖道“各位大人好。”
众人回过头,都惊愕得站起来,紧紧盯着王继英,仿佛不认得眼前这个人。
王继英说“怎么?各位大人不认得在下了?”
王旦忙说“继英兄,你怎么回来了?”
王继英笑道“怎么?大家是不是听说我遭到了什么不测?”
毕士安忙伸出手来,握着王继英的手说“传言不可信,我们枢密院岂能听一些传言?”
王旦说“是啊,我们怎么能信外面的传言。”
王继英笑道“不,有时传言也是真的。”
毕士安笑了笑,说“王大人回来就好了,快请坐。”
大家重新坐下。
高琼问“王大人从哪儿来?”
王继英说“在下打瀛州回来。”
毕士安忙问“瀛州情况如何?”
王继英长叹一声,说“瀛州总算保住了。”
王显说“听说瀛州打得很残酷?”
王继英说“确实很残酷,双方都死伤惨重,在下出城时城里男女老幼不足一万人了。”
王旦惊讶道“伤亡这么严重?瀛州城内可有十万之众呀。”
王继英说“确实很严重,知州李延渥,巡检史普都受了重伤,军人,老百姓死伤累累,不计其数。”
众人都不说话,似乎在为死者默哀。
过来好一会儿,王显说“大人是怎么回来的?”
王继英便将回京的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唏嘘不止。
王继英看了看四周,说“有一件事,在下不明白。”
毕士安说“王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请讲。”
王继英说“现在正值国家危难之际,诸事繁杂,枢密院应该有做不完的事,怎么不见官员加班处理公务?”
毕士安说“哦,是我让他们回去了。”
“为什么要让他们回去?”
毕士安拿出一封奏折,说“王大人回来了正好,你先看看这个。”
这又是王钦若上的奏折,还是说大名府形势危急,请求皇上考虑迁都之事,早做准备。
王继英看了说“大人是怕有人看了,把机密泄露出去了?”
毕士安说“正是,像这样迁都之事若是传出去了,汴梁城还不乱成一锅粥?”
王继英说“汴梁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王旦说“继英兄看到了什么?”
王继英说“我刚才进城的时候,就看见很多老百姓拖家带口地出城,一打听,他们说皇上要迁都了,得赶紧跑,城里已经开始混乱了。”
毕士安说“竟有此事?谁把皇上迁都的事泄露出去了?”
王继英看了,发怒道“难怪老百姓都纷纷逃跑,真有人打算迁都呀。”
王旦说“继英兄怎么看?”
王继英说“绝对不能迁都,此时迁都,动摇国本,必招覆灭之祸。”
毕士安说“那该如何是好?”
王继英说“只有皇上亲征,才可遏制契丹大军继续南下。”
高琼咂吧了一下嘴,说“可是皇上胆子太小,不敢亲征呀。”
王显说“皇上从小长在深宫大内,没有上过战场,胆小在所难免,请他亲征,有点强人所难。”
王继英说“这个我知道,值此危急存亡之际,皇上理应亲临前线,激励将士,鼓舞士气,而不是想着逃避。”
王显说“大人说的很有道理,只怕皇上不肯采纳。”
王继英说“事在人为,只要大家共同努力,一定会说服皇上,决不能让皇上迁都。”
毕士安说“王大人回来了,就好办了,明天你就和我一起上奏,促请皇上亲征。”
王旦说“恐怕只有二位还不够。”
高琼,王显说“还有我们,我们虽然只是一个武将,不懂别的,只有效死之心。”
王旦说“不,各位误解我了,我是说必须还有一个刚直,果断,有魄力,做大事的人,才能说服皇上。”
毕士安看了一眼王旦,说“想必侍郎心里已有其人。”
王旦说“这人有匡扶社稷的大才,只是被小人所蔽,不得重用,真是可惜。”
王继英说“侍郎说的可是寇准?”
“不错。”
毕士安大笑起来。
王旦说“宰相大人笑什么?”
毕士安说“我们想到一块了,我今天已经向皇上举荐寇大人了。”
王旦说“是吗?宰相大人眼光独到,比我先一步。”
毕士安说“不是别的,主要是我才能平庸,做这个宰相太为难了,力不从心,所以,就推荐寇准接替我这个位置,推荐他,我是有私心的。”
王旦说“宰相大人气量如此之大,实在令王某佩服。”
王继英说“是啊,大人乃真宰相也。”
毕士安摇手道“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高琼说“寇准的确是个大才,他何时履任?”
毕士安说“我看皇上还有些犹豫,明天早朝,我再向皇上提议,诸位要帮我呀。”
王旦说“宰相大人如此大度,我们怎敢落后?”
当下,商量定了,几个人一直细谈到天亮,直接由衙门到含元殿上朝。
照例,内监询问有没有事情要上奏。
王继英从班内站出来,说“臣王继英有事要奏。”
赵恒一到朝堂,就看见人群里多了一个人,一时没有认出来。见王继英站出来,便紧盯着王继英看,才分别十几天,王继英就像变了一个人,又黑又瘦,像从地里走来的老农夫。
赵恒说“王卿家,是你吗?”
王继英说“是的,皇上,是臣。”
赵恒喜道“王卿家,你回来了?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王继英说“臣没变,只是黑了一点。”
赵恒说“王卿家有什么事?快说。”
王继英说“臣想说说边关的情况。”
赵恒说“快说,朕正要听听。”
王继英说“皇上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假话?”
赵恒说“朕当然想听实话。”
王继英说“现在边关确实十分危急,契丹军分两路南下,势如破竹席卷河北之地,所到之处无人敢挡,气焰十分嚣张,战威虏,攻北平,袭保州,围瀛州,下洺州,破邢州,一路扫荡,直如猛虎下山一般,现在兵围大名府,大名府堪忧呀。”
赵恒听了,悚然一惊,说“似此如何是好?”
王继英没有回答,继续说“臣再说契丹军,这的确是一支非常厉害的军队,他们的骑兵可以说天下无敌,来去如风,他们的战马很多,每次出战,一名士兵,有两匹战马轮换,这只马累了,就换上另外一只,所以马不乏力。契丹人身体强壮,很有耐力,能吃苦,作战不怕死。臣在瀛州的时候,曾见过他们冒死攻城,往往前一排人打完了,后一排人踏着尸体向前冲,不接到命令绝不后退。他们的武器也很精良,牛皮做的弓箭,开弓几乎可以与我们的床子弩相媲美。他们的腰刀非常锋利,一般的铠甲它都可以砍断。所以,我们和他们短兵相接,往往就会吃亏。”
赵恒听了,心若冰炭相煎,一会冷一会热,手心里,脊背上汗津津的。
毕士安看着王继英,不知他意欲何为,连忙向他使眼色。
王继英却不看毕士安,说“现在契丹人已经开始攻打大名府了,前哨到了黄河边了,开始打探黄河的消息,作渡河的准备。”
赵恒问“契丹人真的到了黄河边上了?”
王继英说“臣岂敢欺骗皇上,臣回来时险些和那些契丹人撞上。”
赵恒忙问“王卿家认为我们该如何是好?”
王继英说“臣听说皇上已有打算,何不说来听听。”
赵恒脸发红了,说“朕暂时还没有打算,就想听听众卿家的意见。”
王继英说“皇上,真想听臣的意见?”
赵恒说“朕当然想听卿家的意见,你刚从瀛州回来,与契丹军打过仗,你的意见,朕最要听。”
王继英跪下说“臣想请皇上亲征。”
赵恒愣住了,看着王继英,好久没说话。
毕士安也跪下说“王继英说的对,请皇上亲征。”
赵恒看着二人,眼光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似乎在选择先回答谁的才好。
王继英说“现在国家到了危难之际,请皇上效仿先帝,北上亲征。”
赵恒说“王卿家,契丹如此强大,朕即使亲征又有何用?”
王继英说“契丹貌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他们骑兵虽然厉害,但步骑不能协调,弓箭虽然锋利,但有局限,不能湿水,湿水则弛,射不了箭。士卒虽然英勇,却少配合,各自为阵,因此,破之不难。皇上请看他们攻威虏,兵败羊山,攻北平,被杨延昭袭击,攻保州,又让田敏牵住,攻瀛州,十几日不能撼动分毫,死伤几万之众,只好仓皇撤退,契丹军虽然是猛虎,但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们怕他什么?再有,契丹人千里奔袭,俗话说‘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正是说的他们,请皇上不要怀疑,北上亲征,一定能打败契丹军的。”
赵恒说“此乃大事,不能仓促决定,待朕再想一想。”
高琼说“皇上还想什么,明日就亲征,臣愿意打头阵。”
赵恒看了看高琼,没有说话。
毕士安说“皇上要早作决定。”
赵恒说“朕知道了。”
王继英又说“皇上,契丹人之所以能够深入国境数百余里,完全是因为一些边关将领懦弱无能,畏敌如虎,消极避战所致,只要这些人能积极作战,破敌只在眼前,若皇上亲征,契丹人必败无疑。”
赵恒说“王卿家说得对,容朕考虑考虑。”
王继英看了看毕士安,可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王继英又看了看王旦。
王旦说“皇上,自宰相李沆大人去世之后,宰相虽由毕大人顶着,但相位其实一直虚悬,需有一个有能力的人坐上这个位置。”
赵恒说“说的是,相位不能一直空着,王卿家可有合适人选?”
王旦说“寇准正直,才能出众,忠心为国,堪任宰相之职。”
赵恒沉默不语。
王继英说“王侍郎说的没错,宰相之职,非寇准莫属。”
高琼,王显也力推寇准。
毕士安说“皇上,国家到了危急时刻,请皇上起用贤能之人,以安天下,臣无能,自当让贤。”
赵恒说“既然诸位都推寇准为相,那也是众望所归,就以毕士安,寇准同任宰相之职,毕卿家兼修国史。”
赵恒如此安排,自有他的小算盘,他在藩邸的时候,就知道寇准脾气倔强,刚正不阿,发起脾气来,无论是谁,都不留情面,先帝也被他顶撞过,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把他调离京师,下放到地方上去了。赵恒也不想把这个刺头留在身边,可架不住毕士安等人的反复劝说,又值国家危难之际,只得起用寇准,但却以毕士安为寇准的顶头上司,有了毕士安老好人的周旋,寇准便不会直接与他起冲突。
有了如此安排,便即刻下旨召寇准进京。
赵恒本欲在朝堂上商量迁都之事,隐隐约约地说出来,话刚出口,就遭到许多大臣的反对。
赵恒说“汴梁地势低洼,平坦无险可守,又常被水患,实在不是建都之地,太祖建国之初,也不欲建都于此。”
王旦说“皇上,你可知道太祖为何最后还是定都于此?是因为汴梁有水,利之便,漕运方便。为什么汴梁城现在这么繁华,也是得益于水利之便,天下货物通过漕运,汇聚京城,物阜民丰,国家才能兴旺发达,皇上,为何要舍弃如此膏腴之地去就穷乡僻壤呢?”
赵恒说“朕只是想多听一听大家的意见。”
王继英说“皇上,现在应该先考虑如何亲征退敌,而不是迁都避敌,让天下人失望。”
赵恒沉默不语。
枢密副使陈尧叟说“其实迁都也未尝不可,皇上说的也是实情,汴梁虽好,但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少了雄霸之气。天下岂只有汴京为富庶之地?像成都不也是沃野千里,水利方便。”
王旦说“你休提成都,成都虽好,可一旦入川,就没有回头之路了,几个入川的君王能出来称霸天下?”
王继英说“说得对,刘皇叔英雄盖世,又有卧龙凤雏为他出谋划策,五虎上将为他披坚执锐,可最终偏安一隅,只能悒悒病死在白帝城,望东北而悲叹。”
陈尧叟不能回答。
赵恒说“好了,这事不要再提了,朕有些累了,今天早朝就到这里,王继英,你留下来,朕有话要问你。”
散朝之后,王继英跟着赵恒来到后宫,走进御书房。
这是一个非常典雅的房间,窗明几净,四壁悬挂着几幅名人字画,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一个紫檀木书案,书案前面,摆放着一个盘龙青铜鼎,旁边置一香炉,浓浓的檀香正从那里飘出来。书案后面挨着墙壁是一个硕大的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柜。书柜的一旁,摆放着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两把红木椅子。
赵恒让王继英在椅子上坐了,自己则在书案后面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令内监端来茶水。给了王继英一杯,自己端起一杯,啜了一口,说“王卿家,看样子,你在瀛州受累了。”
王继英说“说实在的,臣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了。”
赵恒说“卿给朕说说,我们到底能不能打退契丹人?”
“能,当然能,”王继英说,“只看皇上有没有这个决心。”
赵恒说“王爱卿,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朕说,朕有几成把握?”
王继英想了想说“最起码有七八成吧。”
赵恒不做声,端着茶杯,望着香炉里袅起的青烟。
王继英说“皇上担心什么呢?”
赵恒回头看了王继英一眼,说“我军几十万大军都没有挡住契丹人,朕去了真的有用吗?”
王继英说“边关的几十万大军,都怯懦不肯出战,各自保存实力,结果使得契丹大军长驱直入,其实,并不是我军无能,只是将帅太贪生怕死了。”
赵恒说“今年是个多灾之年,各种异象预示着今年的不顺畅。”
赵恒说罢,仍旧看着香炉,眼里露出惶恐和无奈。
王继英说“皇上不要太相信那些异象,所谓天生异象大都是无稽之谈,怪诞邪说不足为论。”
赵恒没有说什么,仍望着青烟,似乎想从袅袅青烟里找出什么秘密。
王继英说“现在最主要的是调动全国之军抗击契丹人,举全国之力难道还怕契丹的几十万人?”
赵恒点头道“卿说的对,朕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先帝将社稷交到朕手里,朕不能草率呀。”
王继英说“臣明白,请恕臣直言,皇上是不是还是打算迁都?”
赵恒沉默一会儿说“建业和成都其实也是挺好的。”赵恒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王继英却很诧异,紧紧地看着赵恒。
赵恒说罢,啜了一口茶,说“爱卿在瀛州见到王继忠没有?”
王继英摇头道“没有。”
赵恒惊异道“这么久你都没有见到他?”
王继英仍旧痛苦地摇头道“没有,臣没有见到他。”
赵恒从书案上拿出几封书信,递给王继英,说“这是王继忠写给朕的书信,你看看。”
王继英打开书信,看了一遍。
赵恒说“你怎么看待这些书信。”
王继英说“臣听说皇上派了人去和契丹人谈判过?”
赵恒说“是的。”
“派谁去的?”
“李德昌,曹利用。”
“他们回来怎么说?”
“他们回来说契丹人索求关南之地,朕怎么能答应?”
“这的确不能答应,不过臣从继忠的书信里看出,那边还是很想和谈的。”
“这个朕也知道,只是他们要价太高,朕怎么能答应?”
王继英说“皇上,请恕臣直言,既然皇上有和谈之意就应该抓紧和谈,免得断绝了和谈之路。”
赵恒说“朕也是这么想的。”
王继英说“若是和谈成功,那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大好事,请皇上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赵恒说“既然要和谈,为何还要朕亲征?”
王继英看了看赵恒,赵恒脸上仍旧是一副恐惧和无奈的神色。王继英心想“说去说来,就是不想亲征。”
赵恒说“和谈就要做出和谈的样子,亲征若是惹恼了他们,是不是反而搅黄了和谈。”
王继英说“不会的,皇上,依臣看契丹人为何那么坚决地索要关南之地,就是倚靠他们的大军实力,皇上若是亲征,一是鼓舞我军士气,二也是向契丹人表明我们抗击他们的决心,要他们收回痴心妄想,这对和谈有好处。”
赵恒看了看王继英,说“真的。”
“是真的。”王继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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