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郎?你是邻长?”穆悠亲自扣开门,微笑着问。
熊大郎不到三十的年纪,一身粗布短衫,愣愣地看着面前身着官服的穆悠,再瞟了一眼左右的里正和保长,总算转过弯来,赶紧揖手:“在下熊大,拜见明府。”
“你认识我?”
熊大郎摇摇头:“不认识,昨日进城去卖柴,听城里的人讲,县令年轻有为。此时里正保长也在,您又穿着官服,故而大胆猜测您就是夷陵县令。”
穆悠见他倒也实诚,赞许地点点头:“说得没错。今日来找你问点事。都快中午了,准备些饭菜吧,我们边吃边聊。”
“是。”熊大郎朝里屋喊道:“阿娘,准备做饭啦,来客了。”
穆悠将手里的清香点燃,进屋找了个椅子坐下,也不再多说,眼睛只盯着寥寥轻烟。
郭全和何亮对视一眼,都朝自己手里的清香看去,一脸茫然。
本来就只几间茅草屋,一时进来这么多人,更发显得拥挤。欧阳师徒看了看这状况,干脆退到了门外。
一位年轻的女子端着两碗茶水过来,欠身行过礼,瞟了一眼人数,又赶紧再端上来两碗。
穆悠看去,桌上四碗茶,却是四个不同花色的瓷碗,有两只碗口上还缺了角,想是年代已久了。
“请用茶。”熊大郎说道,有些尴尬。
“邓村今年的春茶?”穆悠端起一碗,闻了闻。
“呃……”熊大郎朝女子看去。
“不,去年的。”年轻女子站在熊大郎身边,低声说道,脸上一片红晕,手也不自主地捂在了肚子上。
“几个月了?”穆悠问,作为女子,有些事难免更为敏感。
“四个月。”
穆悠展开“穆半仙”纸扇:“我以前是个算命先生,我掐指一算,你肚里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
熊大夫妇大喜:“多谢明府吉言。”
“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吗?”穆悠问。
熊大郎一愣:“呵呵,这哪儿知道?”
“我听别人说肚子圆是女孩,肚子尖就是男孩。”穆悠又说道,凑近了朝熊大娘子的肚子看去。
“这……明府,月份还小哩,看不出来。”
“哦,那你听说过没有:酸儿辣女。你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呃……明府。”熊大郎也被问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想好了名字没有?得取个好听的名字。知道吗?名字可是伴随孩子一生的,得叫起来大气,得有意义。”
“哦,那……请明府赐名?”
穆悠一摆手:“我不会,我取的名字都特普通,什么穆仙儿,李殷……对了,让李殷给你取两个吧,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到时候好选。哎,我可以摸摸吗?听说,宝宝在肚子里还会动……”
“咳咳。”穆君逸在门口见穆悠竟说些没用的浪费时间,眼看都午时了,还没走到爷娘的坟头,早就按耐不住了。可一直都有里正保长跟着,又实在不方便争执,只得拎着祭品干着急。
“饭好了。嘿嘿,让诸位久等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拿着一把筷子,朝众人行过礼。熊大夫妇俩赶紧帮忙收桌子,端饭菜。
穆悠望去,一共三个菜碗:一碗是煎的鸡蛋,一碗里混着松茸夹了几片肉,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认不出是什么野菜。
“粥来了。”熊大娘又端上一大钵稀粥。
穆悠用扇子一敲桌子:“酒呢?”
熊大郎脸一红:“家里没人吃酒,也没想过会来客……”
“就吃这些?”穆悠问道,吹熄了香,递给熊大郎:“拿着。娘子和大娘先吃吧,我们还有点事要办。邻长,走。”
熊大郎诧异地追了出去:“明府,我们去哪儿?”
“去徐老汉家。看他会给我们准备什么好吃的?”穆悠说着,朝远远跟在身后的两人一挥手:“欧阳,走啊!”
“师父,她……你就这样随她胡闹?”穆君逸气愤地指着穆悠,四处张望一番:“李殷呢?一时半会跑哪儿去了?”
欧阳清风满脸无奈:“跟着吧。”
“哼,凡事总爱玩些花样,有事不能直说吗?就算父亲还在,也不会如她这般当官。”
虽有诸般不愿,师徒俩还是一路追随走出了两里地。
印入眼前的是一间破旧不堪的茅草屋,四根柱子也都是千疮百孔了,不知还能不能撑过夏季的狂风暴雨。
“徐叔徐婶,明府来看你们来了。”熊大郎在门口喊道。
门口的草帘被掀了起来,一对白发老人蹒跚出来。
徐老汉摸了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眯着眼看了众人一番:“大郎啊,他们是什么人啊?”
熊大郎上前扶着二老:“这是县令,里正,保长,都来看你们来了。”
“什么?当官的啊?”两人一听就朝穆悠等跪去。
“徐叔、大娘快请起。”穆悠将二人拉了起来:“在下穆悠,字悠之。以前就是个算命的,虽说这样侥幸当了官,可也没这么多规矩。你们叫我“悠之”就行了。”
“哦,明府。我们……不知我们……”徐老汉将老伴儿护在身后,惶恐不安。
“你们去年的税拖到现在还没交,明府来找你们问个明白。”何亮忍不住说道。
“明府恕罪,家中实在是……”徐老汉说着,又要跪去。
“哎,起来,慢慢说。”穆悠朝屋里看看,想来也没下脚的地方,干脆在门槛石上坐下:“都中午了,有饭吃吗?都快饿死了。”
“哎,明府稍候。老婆子,快,做饭去。”
“做饭?可……家里……”老妇面露难色,原本布满皱纹的脸庞又增添了几道沧桑。
“还愣着干嘛?快去。”徐老汉催促道。老妇迅速回了屋。
穆悠又从穆君逸的篮子里抽出一支清香来,点燃了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轻烟出神。
里正三人也都朝各自手里的香看去,每人手里的香有长有短,都是县令下令备饭时点燃,饭菜上齐便熄灭。这香是用来计时的吗?县令在计算各家准备一顿饭要多少时间!
徐老汉不明真相,刚才只听县令饿了,想着走了这么远的路,赶紧从后院舀来一瓢水,陪着笑脸道:“明府,您也渴了吧?喝点水。”
穆悠接过葫芦瓢,闻了闻:“这是邓村今年的春茶吗?”
“茶?”徐老汉朝熊大郎瞟上一眼,笑着摇摇头。
穆悠将葫芦瓢递向郭全:“郭里正。来,辛苦了。喝口水吧。”
“是。”郭全跟着跑了一路,正热的嗓子冒烟,也顾不得什么茶不茶了,想着能解渴就好,赶紧接过,大喝一口,却是紧跟着又一口喷了出来,怒视着徐老汉:“你在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我……没有,没放什么啊。”徐老汉吓得瑟瑟发抖,不由得又朝熊大郎看去。
穆悠一指何亮:“何保长尝尝看。”
何亮也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抿上一口,也赶紧吐到地上,直拿衣袖抹着嘴。
熊大郎见状,一把接过葫芦瓢,也尝了一口,总算松了口气:“明府。水里没放什么东西,只是放的时间久了,变了味儿。”
“放了几天了?”
徐老汉看向熊大郎:“还是邻长前几天帮忙挑的水。”
“前几天?”穆悠追问。
“有七八天了。”熊大郎满脸愧疚:“前些天我家娘子身子不适,我每天都在往县城跑……我……是我疏忽了。”
“吃得是哪的水?”
熊大郎朝前面的山坡一指:“那边有一口泉水。”
“他家的水都是你挑的?”
“是。”
穆悠看向郭全:“他家里没人挑水吗?”
郭全一愣:“徐老头儿,你岁数大了挑不起,怎么不让你儿子挑?”
熊大郎叹了口气:“他儿子已经过世了。”
穆悠又看向何亮:“他儿子是怎么死的?”
何亮咽了口唾沫:“这……”
熊大郎朝穆悠一揖手:“回明府。徐叔徐婶年近四十才得了一个儿子,名唤栓子,就比我小五岁,平时也跟我一起上山打柴,挖些药材。去年冬月底,眼见下大雪,我就没进山,可栓子说越是雪大,砍的柴越是可以卖个好价钱,还是执意上山了。谁知回来的时候,竟然摔下了山崖……”
徐老汉不禁抹起泪来,嘴里哽咽道:“栓子……栓子……”
穆悠也收了笑容:“四家一邻,五邻一保,五保一里,五里一乡。你们作为邻长,保长,里正,虽都算不得什么官,可每年县衙也是给你们发了一些俸禄的。我现在倒是想知道,那些钱,你们是如何支配的?拿了钱有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
三人低着头,红着脸,不知如何辩解。
穆悠将地上的香递给徐老汉:“我准备的这几支香,一支可以燃半个时辰。都站在一排,比比看。郭里正一顿饭花了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七菜一汤,有酒有肉,相当丰盛;何保长家准备了五个菜,也是酒肉齐全,用了二分之一炷香;熊邻长家做了三个菜和一钵稀粥,用时三分之二炷香;而此刻不知在这支香燃尽之前,本官是否能吃上饭啊?”
所有人都盯着徐老汉手里的香看去,只见那香灰逐渐落地,慢慢地,慢慢地,只剩下香梗了。
“怎么?饭还没好吗?”穆悠催促道。
“呃……老婆子,怎么回事?怎么还没做好啊?”徐老汉朝屋后喊道。
“明府,要不,上我家去吃吧。”
“不,上我家去。”
“我家离得近,去我家吧。”
三人陪着笑。
穆悠充耳不闻,看向徐老汉:“我还能吃上饭吗?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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