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尔?冯?施瓦茨将军一直记得初次见到亚兰蒂尔?格恩时的情景。v>
那是1936年的秋天。柏林正笼罩在一股异样的凝重与紧张的气氛里,但清爽的秋风与微湿的晨雾,依然使人心旷神怡。艾伯尔将军的住处位于距离这个国家的中枢――威廉街不远的街道上。那是一座别致优美的房子。
在那个秋日的上午,艾伯尔将军没有像往常一样到陆军军部去,而是专程在客厅里等待访客的到来。
当管家领着亚兰蒂尔?格恩走进来时,将军站起来与他握手,有点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亚兰蒂尔身材修长,黑发黑眼,皮肤白皙,和雅利安人惯常的刀砍斧凿式的英俊相比,他的面容相当柔和,举止优雅得体,带着艾伯尔将军所熟悉的那种属于有数百年家族传承的贵族气息。
令艾伯尔将军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年龄。他竟然如此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
“我正在等您。请坐,要不要来杯咖啡?”将军微笑着说道:“我的老朋友克里斯托夫还好吗?”
“谢谢您,将军。”亚兰蒂尔微微欠身,走到样式古雅的茶几边坐下。“教授要我转达他的问候。他很想亲自来,但是他前阵子不巧肺部出了点问题,医生一定要他到地中海去疗养些日子。”
女仆端来咖啡和糕点,艾伯尔将军注意到亚兰蒂尔的举止礼仪无可挑剔,同时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协调感,让人看着很舒服。
“希望他能早些恢复健康,我们有快十年没见面了。”艾伯尔将军说道,“本以为这次有机会见到。他在信里对您赞誉有加,说如果我遇到心理治疗方面的难题,可以信任您。我没有想到您如此年轻。”他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人。
“我跟随他五年,”亚兰蒂尔把咖啡杯轻轻平放回去,温和地答道,“很乐意为您效劳。”
能以心理特别是催眠作为职业的人似乎都很有个人魅力。克里斯托夫是举世闻名的心理治疗大师,最著名的本事是他的催眠术。另外他在精神分析与控制领域造诣极深,可谓博学多才。艾伯尔和他交情甚深,常有书信往来,知道他素来言简意赅,这次却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郑重地推荐自己的弟子,对亚兰蒂尔?格恩大加赞赏。
“看您说话的方式,似乎不像美国人。”艾伯尔将军开始慢条斯理地说客套话,但依然带了份审视的意味。
“家父现在定居在瑞典,”亚兰蒂尔答道,神态平和,“他年轻时除了外出游历,其他时间一直住在慕尼黑,我祖父是巴伐利亚人。”他说了一个极长的姓氏。
艾伯尔将军在年少时对欧洲的贵族血统及家族纹章曾经起劲地研究过,他听到了几个记忆里印象显赫的姓氏。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这个年轻人该是属于某个相当有名望的家族,只是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支。祖上除了雅利安的传承,还具有一些盎格鲁-萨克逊的血统,这就解释了他良好的教养从何而来。他看上去像是还有些东方血统,将军心想,但是也不能断定。眼前的亚兰蒂尔拥有相当出色的容貌,而在一定程度上,真正好的样貌是反而不易分辨东方和西方的。
东方人,他心里有一丝恍惚,但下一瞬间,他立即把思绪拉回现实。
“丹尼斯信里说,”将军把话题从家庭上引开,开始谈到他所关心的问题。“您在催眠和精神控制方面有极高的天赋,您能谈谈吗?”
“您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题目,将军阁下。”亚兰蒂尔微笑着说,“催眠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让我试着从源头说起。”
“我很乐意听您讲讲,”艾伯尔将军说,开始真的来了点兴趣。
“人类之所以是万物之灵,是因为人拥有大脑,造物的神奇远远超过最玄妙的想象。人的脑海是一个完整的宇宙,人们企图通过研究向内深入,完全了解并且控制这片秘密的领域。就目前而言,在这两个方面取得的进展,几乎同样有限,但也可说是卓有成效的。”
艾伯尔将军听着,他感到亚兰蒂尔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舒畅的韵律。
“人总是以为自己是听从理智的召唤,来决定行动与感受,但事实并非如此。理智只占据了大脑活动的不到百分之一,真正庞大而支配一切的是潜意识。它对现实的反应会传到明意识中,驱使命令着每个人采取相应的行动,并且用理智来向自己做出解释:这样做是应该并且合理的。因此,与其说我们控制大脑去思考与行动,不如说,是潜意识在支配这一切。”
艾伯尔将军听得有些入神,但同时不愿意同意这个理论。他一向严谨、精确,以自己的理智而自豪,这个年龄可做他儿子的年轻人却说他在受自己潜意识的驱使。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决定了潜意识呢?”他问道。
“决定潜意识的因素有很多,”对方答道,口气依然很柔和,“比如早年的良好教养,父母是否呵护有加,各种最初的体验,都在潜意识里留下印记,影响人的一生。”他笑了笑,“但是真正决定一个人的潜意识的,我必须说,依然是这个人的本性。是那种来自遗传,也就是说,从先祖那里传承而来的东西,深入骨髓,可以说,终生不变。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些人天生高贵,即使遭遇不幸也能做到勇敢忠诚,而有些人却选择作奸犯科,背叛欺瞒。”
我喜欢这个亚兰蒂尔?格恩说的话,将军心想。艾伯尔?冯?施瓦茨从来就具有那种老式贵族的通病,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因此他听得心神愉悦。
“那么,催眠术能影响潜意识?”他的大脑开始急速转动,他想起了自己向丹尼斯?克里斯托夫求助的原因,他希望这位心理大师能帮他解开疑难。
“应该说,催眠可以使我与某个进入昏睡状态的人交流,这时对方明意识下沉,潜意识上升,我开始与他的潜意识直接对话。您说的很对,影响但绝不强迫,能够达到的深度取决于相互了解与信任的程度。我曾经在波士顿做过一次公开催眠,对象是听众中随意指定的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当她进入昏睡状态时,我告诉她,她现在已全身绷紧,她的潜意识受到影响,真的令她全身僵直,不能弯曲,而当我解除这种状态时,她又恢复正常。不过这只是最初级的催眠,要想真的进入潜意识深处,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
“那么,被催眠的人会受到伤害吗?”艾伯尔将军问道。
亚兰蒂尔朝他看了一眼,“那位被催眠的女性醒来后,不记得昏睡时发生过什么,毫发无损。催眠的关键在于找出潜意识中真正的想法和意愿,然后加以引导,带来正面的治疗效果,才能事半功倍。如果反其道而行,去强迫潜意识做出与本来愿望相反的改变,根据催眠的强度,有时确实能造成一定的扭曲,但那是非常暂时的,而且会让被催眠者强烈抗拒。从长远来看,只有反效果,有时甚至会使大脑中相关的区域更加封闭,非但不可能治疗,而且会病得更重。所以通常情况下,是不建议采用的。”
我得再去关照一下那件事,而且越快越好,艾伯尔将军想道。他想起那几个白发苍苍的心理医生一筹莫展的样子,他们弄不好,只会让事态越来越糟。如果那个人精神彻底失控变成疯子,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而军部以及其他势力越来越急迫地在关注这件事,并把它当作筹码。
他开始用带点欣赏的目光看面前的亚兰蒂尔,暗暗考虑要用他。艾伯尔将军本来希望克里斯托夫教授可以亲自过来,他想借助大师的名望一举压服军部里的不同声音。而现在来的是格恩,那么他出牌的方式就必须有所调整,他要再等一等,让时机更加成熟。他还需要眼前的人与他有更为密切的关系,彼此更加信任,成为他的一个帮手,他甚至想年轻有什么不好,年轻人拥有未来。
五十三岁的艾伯尔将军终于把思绪转回来,看到亚兰蒂尔正在啜饮咖啡,神色十分安闲。将军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丹尼斯说,您想在柏林开一家诊所?”他用长辈对晚辈的口气,语气中带出了几分亲切和关心。
“是这样,”亚兰蒂尔点点头,丝毫没有为话题突然转变而意外,“我正在考虑租下特拉弗大道临街的一座房子,顺利的话过些天就可以开业。”
“这太好了,”将军热情地说,“我想您需要一个秘书,或者说助手。我有朋友可以推选些不错的人选。特拉弗大道闹中取静,您选了个很不错的地方。”
“我的职责就是帮助被思维的痼疾所困扰的人们摆脱痛苦,环境很重要。”亚兰蒂尔说道。将军发现他除了谈到心理学时,其他并不多说,反而令人舒服。“让我来想想,克里斯汀――我是说我的妻子,后天晚上想请几个朋友吃晚餐,小聚一下,如果您愿意来参加,相互认识一下,她一定会很高兴。”
“我很乐意,阁下。”亚兰蒂尔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感谢您费心帮助,我确实需要一个秘书。”将军很满意这样的回答,于是也笑了。两个人又愉快地交谈几句,亚兰蒂尔看到时钟已走到十一点半,就礼貌地起身告辞。
他离开以后,将军独自在客厅里坐了几分钟,克里斯托夫的信里说得不错,亚兰蒂尔?格恩具有一种让人信任的稳重,确实很不错。
他突然想起自己早年夭折的儿子,心里不禁一阵怆然,连忙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站起身,走回书房,拿起桌子上的听筒:“给我接贝特里医生。”
半分钟后,电话接通了。
“贝特里医生,”他问道,“情况现在如何了?”
对方停顿了一下,显然在想怎么措辞:“他还算稳定,但还是不说话,有时抱着一个枕头。”
“也就是说,毫无进展。”将军语气冰冷地说道,“你们已经使用了一个月的电击疗法,丝毫没起作用,我认为该停止了。”
“可是,将军,希姆莱阁下……”贝特里医生的声音变得迟疑。
“我要求您立即执行。如果海因里希?希姆莱有何意见,请他来找我。”艾伯尔将军生硬地说道,“这件事的负责人是我。另外,医生,我希望你们尽快再进行一次会诊,重新制定一个诊疗方案,呈送上来。要详细,他的饮食也要包括在内。”
与此同时,亚兰蒂尔?格恩正走在柏林的街头。他已经定购了一部雷诺牌轿车,但还没有送到,此刻他放弃计程车,想自己走一会儿。
五年了,他终于来到柏林。他想起那个铭记于心的人,他们还未曾见过面,但亚兰蒂尔已经为此准备了五年之久,他必须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