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里的日子很平静,就像亚兰蒂尔所说的,这是一只舒适的笼子。第二天,莱丝丽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顺便用亚兰蒂尔藏在收音机里带进来的仪器做了一番巡查,最后她满意地说:“这屋子里没有种蘑菇。”蘑菇是句暗语,意思是窃听器。
“我总是说中文,他们如果想靠蘑菇来得到什么消息,会相当烦恼。”亚兰蒂尔说,他正忙着扶着李默梵练习走路。
“我现在就很烦恼。”莱丝丽说,“你整天对着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个不停,而他根本不理你,你就像对着空气在说话。你确定他听到了吗?”
“他能听见,”亚兰蒂尔柔声说道,“只是没有力气理解和思考,他会渐渐有力气的。”
“你对他说了什么?”她问道,因为在完成清扫后心情愉快,暂时丢开了沉默的女佣那一套,发挥一下好奇心。
“没什么,”亚兰蒂尔说,“我在给他安排日程。每天早上八点半起床,九点吃早餐,九点半到十点半练习走路,然后是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可以画画,看着窗外发呆,甚至看书,什么都可以。十二点午餐,一点到三点是午觉时间,三点一刻起床喝下午茶,五点到六点再练习一小时走路,然后就是晚餐。晚餐后完全是休息时间,十点钟睡觉。”
“真枯燥,”莱丝丽评论道,“你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说的居然是这么一本正经的话,如果不是还算了解你,我会以为你在向他表白。”
亚兰蒂尔笑了,“声音和语调很重要。”他说,稍微严肃了一点,“他也许反应不过来我的意思,但是会从语气里感受到善意和温暖。”
“就是这样吗?”莱丝丽说,用手指戳了戳舒舒服服趴在沙发上的小p,温柔地说道:“你实在太胖了,我真想把你炖了吃掉。”小p高兴地向她摇动自己的尾巴,那同样很圆。
“对,就是这样。”亚兰蒂尔忍住笑说道,“还有你的表情和动作,这些传达的内涵比话语本身还重要。”他让李暂时坐在小 p旁边休息,“他遇到的都是粗暴的对待,现在要返回正常的世界,需要呵护。”
“所以你晚上还给他放唱片,弹钢琴。”她说,“这一天来我有些意外,你和在瑞士时很不一样,我以前无法想象你会弹琴给别人听,就好像真的想去呵护什么人。”
“我是个医生,”亚兰蒂尔简单地说道,“你知道,克罗采是很暴力的,我每次到瑞士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下,难免有点杀气腾腾。”他又去扶李默梵,后者额头上有些汗水,但还是很努力地在他的扶持下继续走动。
莱丝丽凝视着眼前的两个人,少年时的格恩确实有点锋芒毕露,但是五年前,当那个消息传来时,他的锋芒变成了无声的黑暗,他整个人沉郁下来。克罗采对他的变化相当满意,他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学会面对残酷的现实。弱者不会得到帮助,因为帮助他们的人自己会倒霉。”
这一套理论不算新鲜,却在地下世界里畅行无阻,并且逐步扩张,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比如在德国发生的变化。这个国家在那位元首的带领下正在全副武装,报纸、广播、工厂,社会的每个方面,到处都听到国家机器的链条转动的声音。
但亚兰蒂尔选择和他母亲一样的道路,尽管这种扩张的黑暗一直在诱惑他。
“我该去做晚饭了。”她说,“看来我们得遵守你定的时间表。”她看了看表情空白的李默梵,“我觉得他喜欢你弹的那首苏格兰民歌。”
“他更喜欢你做的牛排和南瓜派。”亚兰蒂尔说。
晚餐后,三个人都待在客厅里。亚兰蒂尔坐到钢琴前,弾了几首曲子,最后是那首苏格兰歌曲。这首歌曲调明快,但歌词却很忧伤,大意是:
在那甜蜜美妙的河岸边,你和我携手漫步,
我会比你更早前往苏格兰这片土地,
相聚的时光如此幸福,可是你我即将踏上各自的路途,
属于你的那条洒满阳光,属于我的却蜿蜒曲折,
我和我真心相爱的人从此分离,
再也不能相聚在这甜蜜美妙的河岸边。
“歌词是说,恋人们不得不分离,永不再见。但你能听出来,他们心里仍然有着希望,因为他们都仍然活着,还会寻找自己的幸福。”亚兰蒂尔对李解释道。
如他所习惯的,没有回应,少年的眼睛垂着,似乎快要睡着了。两天来他每次吃完饭都显得很累,好像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消化了,其他部位严重供血不足。
他确实吃的比在医院里多些。亚兰蒂尔想道,莱丝丽是怎么从这副昏昏欲睡的摸样上看出李喜欢这首歌的呢。他又弹了几遍。然后找出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上。胶片开始缓缓地转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小提琴的优美旋律在室内回荡,婉转而曼妙。
“等到冬天,我们点起壁炉,晚上还会更惬意。”等两位男性准备上楼就寝时,莱丝丽说道。
连着好几天,李默梵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在发生变化。他长久以来习惯了所有的感知往坏的方向坠落,身体越来越弱没有力气,四肢软弱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意识和感官逐渐模糊,一切脱离控制,沉入虚无。在曾经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他的思维和身体都一次次反复挣扎,他有时感到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哀鸣,因为不停地受伤,得不到足够的营养,他永远被逼到极限,然后需要压榨出自己身上仅剩的力量,奋力求生。每一次这种过程都无比痛苦,他永远在噩梦里徘徊,没有醒来这种事,从昏睡中醒来意味着进入更深的噩梦。由于痛苦的折磨和恐惧而几乎魂飞魄散,直到精神和身体都再也没有力气去尝试什么,他早已不再想起那些经历,不仅是因为太过恐怖和恶心,也因为他终于达到了麻木的平衡。
许多人以为痊愈是舒服的事,但李默梵知道那很痛苦,远超过健康人的想象。他记不清到了新的环境有几天,只是隐约觉得周围的东西和人都变了,他得到的待遇也变了,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感官都向脑海中投射异常的信号,但他置之不理,都会过去的,然后又会有新的痛苦出现,无休无止。如果可以,他想要再不醒来。
他隐约感觉到过他的身体还在自我修复。提醒他这一点的,是有一天他注意到两条腿伸直了许多,居然能走几步了,那一刻他心里仍然一片茫然,但生长出了微小的感情萌芽,那是欣喜和渴望。双腿不能伸直以后,他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和希望,他总是躺在床上,不能去洗手间,不能移动,什么都得在床上进行,周围的人厌恶他。能够走路以后,即使每次只有几步,仍然意味着他的一部分自由与尊严回来了。就仿佛在内心许多紧锁的大门中,最外面的那一扇解锁了,开了一条缝,于是一缕天光照了进来。而现在,他得到了更好的生活条件,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属于他的东西。他拒绝去理解,但是身体却开始拼命接受,不是欢欣鼓舞地而是艰难地。他总是在出汗,不光是走路时。另一个原因来自吃饭,每次饭后他就觉得全身无力,他的肠胃在和那些食物殊死搏斗,势要完成消化吸收的工作,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抽干了,整个过程极度累人,几乎是疼痛的。这种疼痛在越来越强烈地提醒他,他的身体正在摆脱麻木状态,开启新一轮的挣扎复苏。这一切本来徐缓发生,他几乎毫无察觉,现在却被良好的食物、睡眠催动了,正在强烈加速。身体的知觉引起了内心的动荡,他还没力气思考,可是期待和恐惧在增加,无论他如何不加理会,也无法彻底忽略。他常常听到音乐声,唤起模糊而忧伤的情绪,就像柔和的光线在试着照进内心幽暗的走廊,还有什么人在身边轻声说话,带来安抚的力量。这种情形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都被他拒之门外。但这一次,外界对他的影响温和却不容拒绝,来得自然而猛烈,仿佛势在必得地要把他拉回现实。我不用理会,他想,会过去的,什么都会过去的。
当别墅里的三个人和一只猫过着以吃喝和音乐为主题的治疗生活时,伊丽莎白?格伦西亚又和斯特林见了一次面。斯特林?格林威尔在最近一段时间成了社交界的话题人物,他在军部会议上,当着三位将军和党卫军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的面被催眠,说出的是伊丽莎白的芳名,这个场面光想想就兼具有神秘性、政治性和娱乐性,对过于平静且循规蹈矩的柏林上流社会来说可谓难得的可爱故事,因此传播的十分迅速。
各种猜测遐想也随之产生。两位当事人十分尴尬,因为不管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他们其实才见过两次面,关系像天上的白云一样纯洁。伊丽莎白受到的影响要小些,她年轻美貌,地位超然,因此贵族和军官们都觉得她大概是斯特林的梦中情人或者追求对象。斯特林就很惨了,他被看成了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虽然他确实抱着这个念头,但如此被瞩目还是太丢人了。
所以当伊丽莎白接到他的电话邀约时,确实很意外,她没想到对方还有勇气来约她,因此反而有点欣赏,觉得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了。她答应了斯特林的邀请,主要还是为了知道亚兰蒂尔最近的动向,尽管她听说了他在军部会议上使用了催眠术,但这就是她知道的全部了。
他们在一家幽静而雅致的餐馆见面,伊丽莎白穿着一条湖绿色的裙子,带了一对祖母绿耳环,这身衣饰与她眼睛的颜色相映生辉,斯特林送给他一小捧铃兰花,心想她真是美丽高雅。
“我本来想邀请您去听歌剧,但是这些天到处都太热闹了,我想您会更喜欢安静一点。”他说道,有些局促。
伊丽莎白摆弄着手里的小花束,它小巧而素雅,带着清新的芬芳,并不引人注意。斯特林在追求她,这毋庸置疑,但他很为她着想,没有只考虑自己。
她很含蓄地道了谢,说道:“格林威尔中校,别在意那些传闻,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给我讲讲那天是怎么回事吧。”
斯特林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像平时那样风度翩翩,但在出现了传闻之后,他在伊丽莎白面前就是很不好意思,引以为傲的脸皮也挽救不了局面。他把那天发生的事讲给她听,完全像对自己人那样,亚兰蒂尔要用精神控制的方式治疗并收服一个军部的囚犯,希姆莱的突然试探,他就成了这场临时考验的牺牲品。
“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您的名字,”他最后说,“大概是上次的晚餐时光太过愉快。”
伊丽莎白专心地听着,发现坐在她对面的斯特林讲到最后竟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就好像即使所有人都嘲笑他,但她应该理解。几位将军和希姆莱都没兴趣乱传这事,可能是他们的司机或者副官凑巧听到一耳朵,当作趣闻说了出去。
“这没什么,大家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的。”她说道,“让我们来享受一段更愉快的时光。”
他们吃了四道菜的晚餐,有烤野鸭肉,新鲜的芦笋,伊丽莎白笑意盈盈,但她主要的心思都转到了听来的消息上面。她可以肯定,亚兰蒂尔正在着手从他的中国病人身上寻找她日夜挂念的那个秘密,一旦他得到了,就会交给陆军军部。他们在万湖湖畔的别墅里,还有一个女佣,亚兰蒂尔在完成任务以前不会露面。
这真麻烦,我得想办法接近他的住处,她想道,随即想起她的叔叔菲利普在万湖一带同样有一幢豪华别墅,她完全可以去住上一阵子。我得有点耐心,她又想,军部计划等九个月,我也最好等一两个月,等到这位医生有了一定的进展再找他。
她想起了亚兰蒂尔的样子,虽然只见了一面,但他给她的印象很深,在一屋子衣冠楚楚的贵族里,他并不特别显眼,但有种内敛的气质,不知为何让她感到难以捉摸。
坐在对面的斯特林正在向她描述自己的陆军生涯,但他本质上是个办公桌军官,从未上过战场,因此尽管他极力渲染,听上去还是文质彬彬,缺少那种危险的吸引力。
伊丽莎白露出迷人的微笑,很给面子地配合他的叙述做出反应,但她觉得,对这位格林威尔中校而言,其实在他不试着发挥魅力吸引别人时,比较令人心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