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过后,李默梵的睡眠变得更不安定,噩梦不时侵袭而来,梦里的场景越来越真切,醒了以后的记忆变得清晰,那些被压在心底的片段仿佛被激活了,逐渐拼接起来,连成片,气势汹汹地压迫他。≯>
他无法阻止那种心底不断上升的冰冷的侵蚀,于是他在白天更加冷漠。相信一切会过去,无论得到什么,都会失去。身边的人不断带来温暖,他无法克制的汲取,但又恐惧自己不由自主的去习惯和适应。他永远不能再去依恋什么,或者寄予哪怕是最小的希望,他爱的一切都会离他而去,被夺走、毁灭,并因此背弃他,假如死亡算是一种背弃的话。他认得亚兰蒂尔,他的容貌,时常带来帮助和安抚的手的温度,还有他的声音,那音色像流水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特别是对他这种几乎枯竭的人来说。他需要亚兰蒂尔给予的那种常在身边的温馨和安示,而且需求与日俱增,潜意识中原本好不容易达成的平衡被打破了,不断向现实那边倾斜,这是从没发生过的状况。过去,对外界的恐惧和排斥总能让他重新回到虚无的原点,无知无觉,如今却无法做到。他隐隐意识到自己眼下的趋势非常不妙,想停下来,可是无论身体还是意识都背叛他的愿望,竭尽所能的向外界索取滋养,同时牵引着拉扯着他去感受更多。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却无法回到懵懂的状态,于是常常烦躁地把亚兰蒂尔推开,让他离得远些,过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去确认他还在,并且为此感到安心。这一切糟透了,怎么就是过不去,他快崩溃了。
亚兰蒂尔关注着李默梵的变化,增加了一些让他独自发呆的时间。他能感觉到李那种错综复杂的恐惧和逃避,每个阶段的心理治疗都有周期,让内心逐步接受改变,平复震荡,才能平稳过渡。
艾伯尔将军在新年时打来了一次电话,用一个温和的长辈的口气关心别墅里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状态,对取得的进展表示基本满意,但亚兰蒂尔还是听出了那种含蓄的探寻和催促。他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所报告的是李默梵对他逐渐滋生的一系列依赖,把微弱的反应说得极其详细具体,解释成控制产生的萌芽,对他身体特别是双腿的康复则一笔带过。总之,苗头很好,颇有希望,但目前仍需费时间和下功夫,他把这些含义用术语加以装饰,显示专业性,又让阅读的人刚好能似是而非地看懂,和军部的关系必须保持一种微妙的若即若离,得到恰当的庇护,又不致使他们太过急迫。
他向艾伯尔将军说了几句能缓解和宽慰紧迫心情的话,说按照目前的进展是很可能在预定时间里完成军部的任务的,语气谨慎而保留,但反而令人信任。
“格恩医生,您觉得他什么时候能开口说话?”将军问道,这才是军部最关注的。
“第一阶段,也就是依赖的建立,还有一个月,”亚兰蒂尔说,“然后是两个月的心理调试期,这段时间同样至关重要,因为李默梵曾经被人深度催眠,对方是他极其信赖的人,很可能对他的记忆加了锁码。如果我想解开,就必须让催眠的深度达到更深的程度。前期的准备得足够充裕,否则,即使他愿意说话了,也想不起来您要的密码。”
艾伯尔将军思索着,军部得到的记录表明李默梵在伦敦接受过催眠,而这些年,无论审讯还是医院的测试都显示他的确失去了记忆,吐真剂无效,没有人能在那种连续煎熬的审讯下坚持不吐露实情,除非就是不记得。得到的结论是李默梵全盘遗忘,十分彻底。因此艾伯尔将军才会想到催眠大师克里斯托夫教授。克里斯托夫回信说李的部分记忆丧失,很像是催眠导致,可能加了好几道带有关键性暗示的锁码,才会这么顽固,一般人处理不了。接着他推荐了亚兰蒂尔,认为他这个年轻的弟子在催眠领域天赋极高,由他来解决此事,把握甚至比教授本人还大。
艾伯尔将军脑补了一会儿,虽然不懂催眠术,但觉得亚兰蒂尔当前的判断是正确到位的,于是不再多说,勉励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他得让军部几位知情的高层不要心焦,继续等待。
又过了两个星期,亚兰蒂尔尽可能让李默梵的情绪平稳下来,适应恢复阶段身心受到的各种冲击。李仍然缺乏元气,吸收能力在增强,却伴随着痛苦。亚兰蒂尔能理解他的烦躁和排斥,但有时伸出的手被推开,还是会有点不适应,他自嘲地想自己也习惯了李的顺从和依靠,得自我调节一下。
有一天他看到莱丝丽在翻动客厅里的日历,他意识到他们搬进来三个月了。他转头去看李默梵,那个少年在不远处独自练习走路。这几天他不肯让他跟着,明显地表现出想自己待着,但当亚兰蒂尔走到一边后,又常常感到李默梵在若有若无地用视线寻找他。吃饭的时候也一样,李不要他照看,但当他遇到问题而亚兰蒂尔没管时,他又会短暂地流露出一丝委屈。这一点连莱丝丽都看出来了,她忍不住说:“要不要把你的宝贝病人晾几天,他也许会主动来找你,说不定还会哭,他这样太纠结了。”
“那可不行,”亚兰蒂尔答道,“他会非常害怕,安全感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我有时候不得不刺激他一下,但不能以你说的方式。”
“你总得做点什么,”莱丝丽说,“我有种感觉,他很不想好转,这样耗下去不知要拖多久,你得想办法打破僵局。”
“打破,这个词很有意思,”亚兰蒂尔说,他突然改用了德语,“在精神控制的领域,打破代表一种极端的做法,就是找到控制对象的心理弱点,让他最害怕最不能忍受的事降临,一举击溃对方的心神,有时不止一次,让他魂飞魄散。”
“之后会变成怎样?”莱丝丽问。
“如果尺度把握得合适,受害者会失去自我,因为恐惧而彻底服从。”亚兰蒂尔说,“但失败的案例不少,因为那种逼法距离彻底逼疯只差一线。”亚兰蒂尔看见李半天没切开盘子里的牛排,就拿过来帮他切,李垂着眼睛,没有拒绝。
“很多次有人想打破它。”亚兰蒂尔注视着李安静地吃饭的样子,继续说道,“除了克莱娜,还有他经历的十八个月审讯。我看了记录,他们反复地用刑、恫吓,一次次想把他打破,结果他真的几乎粉碎,莱丝丽,我希望他不再害怕。”
莱丝丽叹了口气,“他居然没有疯,你还有机会把他拼凑回去,这已经不是一般地值得庆幸,我明白你为什么对他这么耐心了。我只看了三个月,都觉得你很辛苦。你打算等下去吗?”
“再等等,”亚兰蒂尔说,“再多给他一些时间。最好他能自己好起来,恢复神智,对我说话。”
亚兰蒂尔在观察和等待中又度过了三个星期。他之前用了五年,现在没有理由过于急迫,就像他的老师克里斯托夫曾经告诫的那样,必须等待。
李默梵的噩梦似乎没那么密集了。亚兰蒂尔注意到夜里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响动在逐步减少,平时的抗拒举动以及孤僻独处的倾向也好了很多。他好像重新找到了某种平衡,逐渐停止了自我挣扎,但是他表露出来的情绪还是太少。当亚兰蒂尔说话或者弹琴的时候,他呈现出的仍然是一片令人无法乐观的空白,仿佛他的灵魂只是暂时醒了一下,又再次沉入昏睡。尽管比三个月前多些活力,但太过微弱,不足以令他整个人有多少改变。
那个星期五的上午,莱丝丽按照惯例出去采买,回来的时候,她说戴芬通过亚兰蒂尔的父亲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陆军和党卫军之间发生了一次纠纷,起因是秘密警察盯上了一位曾为陆军军部效劳,但最近已经退休的老医生。他们逮捕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医生向军部求助,但很快他自己也被帝国保安总署的人带走,隔离审查。
陆军出面交涉,但仍然用了三天时间才使医生本人被释放,他的家眷则更加难办,那位名叫贝特里的医生不得不拿出大部分财产,才换取了举家迁往国外的通行证。这件事之所以引起关注,是因为陆军和党卫军双方介入的级别都相当高,逮捕的命令是希姆莱的副手海德里希发出的,陆军这边则由艾伯尔将军亲自斡旋。
“那位医生是姓贝特里吗?”亚兰蒂尔问道。
“我听到的是这个名字。”莱丝丽说,“为了这件事,两边到现在还火药味十足,虽然他们本来就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亚兰蒂尔沉默了很久。贝特里医生只是想过上安静的日子而已,他还能去苏格兰钓鱼吗?好在他到底还是脱身了。秘密警察为什么要逮捕他呢,在被审讯的七十二小时里,他们又从他口中得到了什么?
答案并不难推想,这次冲突不是为了面子,双方在意的都是那个实质性的问题。希姆莱和他手下的气焰比几个月前更嚣张,表现得也更露骨,形势还没到恶化的程度,但是已经在朝这个方向发展了。
希姆莱手里应该没有李默梵三年多来在医院的病情资料,他们想从贝特里医生身上补足这一块情报。
晚上他照常弹琴,最近他经常弹得是教堂里做弥撒和唱赞美诗的曲子,音乐在房间里流转,宁静中带着温柔的喜悦,有种近乎透明的圣洁感。李默梵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膝盖上抱着圆圆的小p。他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毛线衫,头发蓬松而乌亮,有点长了,壁炉的火光为他的脸庞增添了几分生气。是的,他很漂亮,她不止一次在日记里提到过,那会儿他大概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现在却成了苍白的人偶。
亚兰蒂尔向他讲起圣歌的含义,歌词深深地表达对耶和华的爱与崇敬:
我将追随您
我的爱无法衡量
高于峻峭的群山
深于蔚蓝的海洋
生与死仅隔一线
无论生死
我永远赞美您
终将回到您的身边
在圣光的照耀与佑护下
归于恒久的安宁
讲完后,他从钢琴边起身,坐到沙发上李的身侧,说道:“每个人都渴望救赎,因为生活里有很多的痛苦和罪恶,所以久远以来,人们到教堂去祈祷、忏悔,好让心灵得到洗涤,带来精神上的解脱,相当于一种心理治疗。当然,信仰没有这么简单,很多时候它超越生存的意义。这些年来,我在做心理医生,我愈来愈感到,从承受痛苦的角度上讲,每个人在出生时都是差不多的,没有谁的神经特别坚强,天生能挺住比别人多很多的打击或折磨,酷刑能让所有人崩溃,心理的攻击和控制带来的伤害对每个人来说也都是类似的。人类在这些领域有很多深入透彻的研究。比如说,每个国家的情报机关都热衷于探索怎样通过种种手段来从精神上攻破一个人,让他最终连自己的灵魂也出卖给他们,只求不再受折磨。”
“当我这么对别人说的时候,很多人反驳我,因为在同样的伤害面前,有的人崩溃了,疯了,有的人选择自杀,有人选择背叛,而有的人最终挺住,反应是完全不同的。但我对他们说,那是因为人们在成长和经历中得到的精神能量不同,自我恢复的方式也不同。人的身体和精神在出生后同时成长,食物和水带来身体需要的基本营养,而对精神的滋养是多方面的,阳光、音乐、玩具,书籍、宗教,所有正面的源泉,每个年龄的需要都不同。比如在最小的时候,婴儿想要的是父母的拥抱和呵护。”
“在行医的过程中,我发现最好的精神能量是亲近的人给予的感情,爱、信任、期待,甚至请求,这些都具有治愈心理创伤的效果。另外,缓解伤害需要发泄,比如,倾诉、哭泣、抱怨,甚至报复。总之,把负面情绪排解出来,不要留在心里。”他说得很慢,李默梵一动不动地待在他身边,空洞的神情里有一丝轻微的困惑。
“我不该和你说这么多理论。”亚兰蒂尔对他微笑了一下,作为安抚,“但我相信你能听懂。前些天,莱丝丽和我说,她觉得你还能有机会好起来是一件超乎寻常,值得庆幸的事。你遇到了那么多恐怖的手段,换了别人早已彻底完蛋。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是什么力量使你和现实还保留着一丝联系,对生命还感到眷恋,不能放弃,那是你仅剩的生机,我得把它找出来。”
他注视着李默梵,轻声说道:“那是林雅,我的母亲。她认识你还不到一个月,发觉了你的处境,为了保护你,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一切。她给你开药方,倾听你的遭遇和秘密,日记里写满了与你的谈话以及她的思考。她为你做催眠治疗,想让你健康快乐。最后当处境恶化时,她放弃了生活多年的伦敦,想带着你到德国人够不着的地方去。然后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出事了,她死了。追踪你的克莱娜和诺尔顿也死了,还有一个新来的特工。你是唯一在那场灾难中活下来的人。警方草草了事,因为当事人全都死亡,媒体捏造了一些故事,事情就过去了。你不知道那些报道猜测得多离谱。你受了刺激,你父亲居然还是尽快地将你转移到了德国,以为这样能帮到什么。”
李默梵仍然默默地坐着,就像没听到一样。亚兰蒂尔侧过头,朝他凝视了一会儿,说道:“我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你们是怎么出事的。我用化名去警局询问过,装成一个见习记者,他们说现场发生了枪击和车祸,得进行侦察,之后什么都不提了,林雅就这样死了。她是个温柔冷静的人,爱她的工作,还有自由的生活方式,当不得不做出抉择时,甚至放弃了婚姻。她不常流露感情,只是平静地去做。你打动了她,于是她把自己的感情和生命都在那一场逃亡中赋予了你,回报你孤独的求助和信任的依恋。在她为了保护你而死的那一刻,她的付出定格了,再也不可能改变或重来。一个人所能给予的全部也就这么多了。我不信你真的忘了她,她让你在内心深处依然想去期盼并得到。因为你得到过,你相信那是存在的。”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我在等着你告诉我出事的经过。如果没有你,她会很快休假,到瑞士和我一起度过惬意的假期,而后我们还会有许多的相聚。你欠了我很多很多,所以你必须回来。”他的声音还是平静而柔和,“我知道你非常疲倦,非常恐惧,但你依然得为过去负责。我该早点来的,可我得做很多准备。她就这样寄给我一本日记,自己不管不顾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把你和大量的难题留给我,我只能找你清算了。”
李默梵坐在沙发上,毫无动静,但是他膝盖上的小p却醒了,它以一种与圆圆的肚子不相称的敏捷轻盈地跳到地上,迅速在壁炉边另外找了个适合慵懒躺倒的位置。
李有点茫然地看着它跑掉,他碰了碰空下来的腿,又伸手去摸亚兰蒂尔,像要确认他在身边。亚兰蒂尔心里泛起一种温暖而痛楚的情绪,他压抑了自己一下,不再说话。两个人一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就到了睡觉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