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柳氏一族的事情,其中真真假假,封氏并不愿意多想,却也不是心里一点没有数的。她十分清醒地知道,纵然柳氏当真有过谋逆之心,如今到了怀慕这里,也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封氏冷眼瞧了这些年,怀慕自然深爱自己的母族,只是他是上官氏的儿子,这是不容更变的事实,纵然真有什么逆党余孽怂恿教唆,以怀慕的眼光知见,他断断不会做出什么危机家族之事。柳氏灭绝无人,他能做的,至多不过就是为柳氏平反罢了,更何况上官启也并没有真正毁谤了柳氏名誉。
上官启何以对怀慕耿耿于怀多年,柳氏心里也不是不明白,与其说是防范怀慕,不如说是对自己当年的错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只有防范怀慕,坚信柳家的谋逆和威胁,他才能觉得自己昔年所为是并没有错的。封氏心里十分清楚,上官启心里,何尝不知道怀慕才是承继家业的人选只是他咬死了这一种固执的自我欺骗,一直不肯这样承认,才便宜了安氏和怀思得意了这样多年,甚至隐然有了和正室并立的地位。
封氏对于未来王权谁家的思量不外乎三件,儿孙自身是否可造之材,母族和妻族的地位、能力和忠心。从两个孙儿自己来说,封氏是毫不犹豫的。论起母族,除了血统,不外乎就是母族的支持。安氏自然是不入封氏的眼的,却因为上官启的扶植,也有了些心腹势力。怀慕的身世虽然高贵,亲族却已经死绝,上官启又诸般压抑,暗地里难免有诸多诟病议论,尤其是王爷近旁势力的方家,未必就能真正臣服效忠于他。所以如今的局面,本来毫无悬念的局面,此消彼长,可谓是僵成了死棋。
所以封氏更加明白,怀慕未来的妻子将是这一局死棋中的关键。假如这个女人的能力和忠诚能够赢得自己的信任,就能得到自己无所保留的支持,那么王爷的防范,也就必然会慢慢瓦解,封氏在上官家族做主多年,对于自己的权力地位,是有十分把握的。然而在封氏听闻怀慕的婚讯的时候,却难免持了十二分的怀疑,觉得此时这个女子的存在,似乎将要成为了怀慕的软肋。
这个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女子,正是封氏最放心不下的。她来自与己方征战多年的朝廷,是王爷沙场上仇敌南安王的女儿,是帝君的皇亲国戚,她的身份,本就是自己放心不下的心病。封氏活了这么些年,和亲求安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见过,里头掺杂着多少阴谋刀剑,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女人,或者是敌营送来自己枕边酣睡的间隙,趁着不备,就冷冷地捅过来致命的一刀。纵然不是如此,这个女人只是如无数嫁离父母的女子一样,她也不能保证,这个女人能够承担起她需要背负的一切。
封氏心里对远嫁和亲的女子的想象不外乎两种,一是如西施一般,被当做了红颜祸水,美人靥下的,不过是穿肠蚀骨的毒药,贴鬓安放的匕。美则美矣,却终究是昙花一刹,道终了,两败俱伤。二是如自己最年长的庶出孙女怀芷,无奈悲苦,两眼含泪,柔柔弱弱地远去千里,告别了父母亲族,从此再也没有声息。封氏觉得十分忧心,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她不愿相见的。她亲自守护了一生的、从无数次风雨飘摇挽回的山河,她怎么能叫别人断送了去
第一眼瞧见青罗的时候,封氏倒是有些惊艳的。这个年轻女子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骄矜柔弱,也似乎没有自己着意要看出来的阴险谋算。她像是一朵山崖冷泉边上开放的玫瑰花儿,那颜色富丽明艳,一望即知是贵家之女,气韵容貌都可见身世不俗,双眼清澈可见聪慧,又清冽而干净。她身上没有封氏在寻常世家女子常见的那种锁在深闺的软弱无依,像是有些倔强的,带着些自在的意味。她不是寻常盆景里头赏玩的富贵花,像是天家一朵仙葩,却不知怎么遗落在了空寂无人的山间。封氏那一眼就瞧得出,她必然是聪慧女子,若单论起聪明果断,必然是能够担负起世子妃的责任的。然而封氏心里却仍旧不能放下,她对于上官家、对于怀慕的忠诚,仍旧是难以彻底释怀的。封氏搁下了几句狠话试探,也不见她有什么不宜的举措,心里也一时放了下来。
封氏冷眼瞧着这个新嫁进来的孙媳,只觉得无处不妥当,却总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触,叫她心里放不下。封氏忽然瞧着她身边并立的怀慕,一瞬间有一点恍惚,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儿子,如今的王爷,心里这才恍然大悟,她忽然觉,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并不想想新婚夫妇,举止虽然合契,眉眼之间却是淡淡冷冷的疏离。她忽然想起上官启和柳芳宜新婚的时候,那才真是岁月静好,琴瑟和鸣的恩爱眷侣。她犹自记得启儿带着芳宜给自己第一次请安的样子,真是眉眼俱笑,不似眼前之人。那时候自己也曾经欣慰于自己的儿孙能有这样的福气,却哪里料得到后来的事呢。
老年人本就多思,瞧着眼前风华正好的孙子孙媳,想起了如今年逾不惑的儿子仙逝多年的儿媳,又想起自己故去多年的夫君,封氏的心里忽然就柔软了下来。封氏固然是个精明的太妃,却仍旧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祖母。她瞧着眼前的这一对新婚夫妻,想着曾经那些自己年轻的岁月,忽然心里一热就赐下了自己大婚时候的一枝凤凰展翅衔珠步摇,和与先王定情时候的一对比翼龙凤青红玉佩。在那一刻,她真心的期望这个孙媳,能够与自己的孙儿恩爱白头,相守到老。
封氏一边盼着这两个孩子之间能够琴瑟和谐,却又有些忧心,芳宜和王爷本是有真心的,也为了旁的事情,终究成了怨侣。而眼前这两个人,今日无情,或者还能平安终老。若是当真有了真情,一旦遇上旁的变数,岂非又重蹈了当日覆辙昔日柳芳宜的事情,她知道是自己儿子一生也无法愈合的伤口,她自然不愿自己的孙儿也受着一样的苦。她生长世家,自然知道,即使是在西疆,贵家姻缘,也难得有真正因为两情相悦结为连理的。即便是上官启昔日娶了柳芳宜,说是一见倾心,其实也是权术之争罢了。而自己的孙儿如今为了几乎同样的缘故迎娶了自己的新娘子,会不会也和儿子一般,一世悲苦呢。后来的日子,封氏冷眼瞧着,青罗的能力聪明自然不消说,似乎对上官家也没有什么不妥的行动。慢慢得,也更看出青罗与怀慕之间的情意,欣慰之余,却又更是忧心,究竟青罗的身世,不经了年岁长久,一时之间也瞧不出什么。封氏这些日子对青罗,既有放权历练的意思,私底下却仍旧存着试探之心,处处留意的。
此时青罗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郑重其事地对着自己说出要去寻找怀慕的话,封氏的心里忽然就放下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眼神那样分明,简单澄澈,不过是一往情深,生死相随几个字罢了。不论她是如何知晓了怀慕的消息,在这样的生死一线的时候,她愿意以身赴险,与自己的夫君共进退。这一刻,封氏再也不怀疑青罗对怀慕的情意,对上官家的忠心。封氏知道,女子是最傻不过的,一旦把自己的一生和情意都托付给了一个人,一切的悲喜起落,就都交托给了另一个家族了。若非是真伤了心绝了情,是再也不会变更了。封氏自然知道昔年柳芳宜的事情,那时候她的心灰情断,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家族流遍了桃源川的血,亦是为了这些年的恩爱相守,不过是一场骗局。她恨的不单单是他的心狠,更恨他把自己的情意恩爱都纳入筹谋股掌,恨自己的吃心错付。封氏在这一刻,瞧着面前跪着的这个女子,几十年的旧事,无数盛开过的、凋落去的红颜闪过,她心里头此时只有怜爱。封氏在这一刻再不疑虑青罗,只淡淡漫过一丝感慨和隐忧,但愿怀慕对青罗,不要重蹈了他父亲的覆辙,落得一世伤心才好。
封氏这些回忆念头,虽说是历经几十年的光阴,与脑海中掠过不过是一瞬,眼神不过空茫了一晃,略顿了一顿,便凝视着青罗道,“既然都已经知晓,我也不会瞒着你的。只是你仔细想好,这一去凶多吉少,连我也不知怀慕能不能平安归来,更是无法保你的周全。你这一去,死生都要看天命了。”封氏的眼神紧紧锁着面前女子的脸庞,似乎想从她的面容之中找出什么勇气似的。连那声音都与素日的淡然不同,带着一丝忧心的沙哑,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