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册如仇,旧游浑讳。有怀不断人应异。千山上去梦魂轻,片帆似下蛮溪水。
已共酒杯,长坚海誓。见君忽忘花前醉。从来解事苦无多,不知解到毫芒未。
走了半日,到底到了染云堂。封氏的染云堂依旧是寂静安详的所在,犹如封太妃佛堂里头供着的那一尊玉佛一般,安详地卧在月色雪光里头,被四围的松柏树拱卫着。青罗远远从外头看去,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里头烛影摇摇,与青罗来访的无数个夜里一样,那灯火温馨,几乎感受得到里头的暖意,和永远氤氲着的淡淡的檀香。似乎太妃就在里头榻上歪着,和长郡主或是身边的丫头们说笑取乐,丫头们的脚边搁着炭盆子,里头烤着栗子马蹄一类的吃食。若是怀蓉身子好,或者还有她坐在太妃跟前,静静地抄着一卷经文,有时候听太妃说上两句里头的典故,芸月笑吟吟地给她沏上一盏茶。然而青罗知道,此时里头定然不再是昔日的安详。而自己这一番踏足进去,只怕连这粉饰出来的平静,也再扮不住了吧这样也好,这样粉饰太平的日子,自己早就看得厌倦,平日里只有这样伪装,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她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只有披荆斩棘地往她想去的地方去,不管前头有任何人任何事阻止自己,她也要毫不迟疑地去往前方。
在院子里头略站了一站,青罗便自己打起帘子进去。里头仍旧极暖,却不同与往日夜里的欢声笑语,悄无声息,往日里那些嬉闹的小丫头们也不知误了哪里。封氏的屋子里头笼着一重一重的青纱,上头暗暗的染着西番莲花,此时一重一重都落下来,更是瞧不清前头的景象了。墙角紫檀架子上常搁着的赤金麒麟香炉仍旧在那里,此时正吞吐着香气,那里头的檀香味道被那无数的青纱幔笼住了,似乎比平日更沉郁几分,密密得散不开。在这样静谧的香气里头,一步步踏金砖地上,连自己的足音都听得清楚。青罗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几乎不像是在公侯王府的富贵之地,倒像是走在深山佛院一般,外头的北风正紧,却也听不见了。青罗不见人,也就自顾往里头走,正要进内间,横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来,却正是芸月,也不说话儿,只默默拦在门前头。
青罗也不必多问,只瞧着芸月的神色,就知道太妃自然在里头有什么紧要事了,也就微微一笑道,“芸月姐姐既然在这里,必然是太妃不许放了人进去的。只是我实在有极要紧的事情要和太妃说的,想来和太妃正在里头思量的,也正是同一件事情,姐姐还是回禀太妃一声的好。”芸月本来神色淡淡,听见青罗说那一句,所求的事情与太妃所想的一般,倒是有些压抑,见青罗面色凝重,也就不敢耽搁,回转身进了里头。不一时出来,就对青罗点头道,“二奶奶进去吧,太妃和王爷都在里头等着二奶奶呢。”说着自己便默默退了出去。青罗见芸月退下,便自己进了里间,果然上官启也在里头了。青罗稳步走了进去,只微微扫了一眼,如往日一般躬下身去恭敬请了安,这才抬起头来细瞧。
青罗骤然抬眼一瞧,倒是唬了一跳。青罗自那一夜在宜韵堂里头见了上官启之后,对于他这些日子的心绪也不能不说有几分好奇的。上官启在自己的印象里头,素来是装饰端严,举止谦雅,阴沉难测的。然而今日坐在那里的这个人却像是比昔日苍老憔悴了好些,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鬓边似乎也带了几缕银丝。更叫青罗心惊的是那眼神,那熟悉的冷峻下头似乎空空洞洞的,带着一丝叫人心惊的莫明情绪。太妃仍旧和往日一样斜倚在榻上,一手笼着一个手炉,另一只手捻着一串菩提子佛珠,微微眯着眼睛,神色倒是十分平静的样子,丝毫不见端倪。既不瞧着进来的青罗,也并没有瞧着上官启。青罗心里暗暗赞叹,这才是经年磨洗出来的金玉一般的心了,当真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面色不改的。
封氏倒像是此时才瞧见青罗进来一般,笑着抬起头道,顺手往上官启对面那几张搭着福寿花样锦缎褥子的椅子上头一指,“别站在那地下,快过来坐下。只是难得今儿晚上你父王也在,倒反而不要拘束了你。”青罗听了此话,却并不往那边去,反而整肃了形容跪下了。青罗素日给封氏请安,自然都是寻常礼节的,此时行了这样大礼,封氏心里头微微一惊。方才听见芸月进来回话,青罗言语里头的意思就有些不寻常的,此时这样郑重,封氏心里头也已经隐约猜着几分,面上却不露出来,只笑道,“当着你父王的面,这是做什么呢我们家里头没有这样多的规矩。若是在我这屋里跪坏了,等慕儿回来了见着,我可要拿什么赔呢。传出去说我们王府里堂堂的世子妃还要罚跪,更是笑话儿了。”
青罗见封氏并不明说,此时却没有心思与她闲话打机锋,索性照直了说去,便又磕下一个头去,直起身子稳声道,“孙媳是来求祖母和父亲一件事情,请祖母允准孙媳去松城寻二爷去。”封氏心里又是一震,一来自然是因为青罗已经这样快便知晓了怀慕之事,便知怀慕手中暗藏着的心腹,也是非同小可,可见王爷平日的忌惮也不算完全无因。二来却更是因为青罗往日不论自己怎样说,总是恭恭敬敬叫自己太妃的,今日非但叫了祖母,连王爷也唤作了父亲而不是父王,却是十分罕见。封氏不由微微支起了身子,一双总是微眯着的眼睛此时却冷彻如北辰,静静瞧着眼前跪着的这个女子,自己的孙媳,更或者是如今高贵的世子妃,西疆未来的女主。
有关怀慕未来的妻子,这些年她在心里头,也反复思忖过许多回。这或者可以说是她的一块心病了,思来想去也没有个好的说法。这个女子不单单是怀慕的妻子,是自己上官一族的嫡媳,更是西疆的世子妃,未来的王妃,甚至是太妃。她手中拥有的权利太多,要背负的责任也就太重,她必须聪慧果决,又必须忠心耿耿,愿意倾尽一切,永远守护着这一片疆土。封氏回忆起自己的一生,都是在为这样一个身份,起起落落,浮浮沉沉,耗尽全部心血。这是个尊荣的位置,也是个艰难的位置。
这些年,封氏不是没有留心择选过未来太子妃的人选。自己的外孙女清玫,方家的长女清琼,董家的女儿董徽,都是自己可心的人儿。清玫自然是自己最信赖的了,一来亲上加亲最是喜闻乐见,二来她那样的身世,自然会一世忠心于这个家族,她的身上本就流着一半上官家的血脉。何况将来,她的身后就是整个方家,这一脉本就属于王族的势力,更能巩固下来。然而这些年,自己不是没有和女儿提起过,只是女儿这些年自在惯了,却是极不愿叫自己的女儿卷进这样的风波洪流中去的,一再和自己说,不求富贵荣华,只愿平安终老。封氏虽然期盼,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更何况这样的爱女之心,自己也是十分明白的呢。至于清琼,自然也是得意人选,然而却被安氏先为怀思开了口,又被清琼回绝,若是娶进门来做了世子妃,这长子嫡子之间的龃龉只怕更深。至于董徽,虽然也是伶俐孩子,到底年岁小些,还未有长成。因着这些牵绊因果,于是这些年,也就这样耽搁了下去。
封氏心里头对怀慕,与上官启的顾忌防范不同。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定了怀慕,将是未来西疆的主人。封氏的心里是十分在意嫡庶尊卑的,倒不是因为她觉得庶出身份就怎样,她始终坚信,只有最的女人,才能养育出最合宜的继承人,那些优伶侍女之流,哪里能有这样的智慧封氏骄傲于上官家族高贵的血统,是绝不容许低贱的血脉融会进去的。至于怀思,她本就不甚青眼,以为不论聪明身世,都是不如世子怀慕许多的。至于他的生母安氏,更是封氏自己心里的一个结了。且不论她的身份如何低微,那个女人昔年的作为品行,纵然自己这些年从来不说,心里却不是不知道的。这样的人若是做了西疆的太妃与自己如今的地位并列,且不论是否能辅助国政,就连想起来,也觉得是对上官家族血统的侮辱。而怀思所迎娶的妻子葛氏,封氏冷眼瞧着,也觉得轻浮浅薄,不能担当重任。这些年封氏冷眼瞧着上官启和怀慕之间的冷战,虽然从不开言,甚至于时时冷落警醒怀慕,其实心里头都只觉得是对这个未来王者的一种试炼罢了。只要怀慕能够向自己证明他的能力,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这个本该支持的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