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帝嘉祥元年六月丁巳,世宗皇帝在未央宣室中写下悔恨之诏,并颁行天下,告诉他的诸臣吏民,他决心马勒戈壁,行太祖、文景之休养生息。∈盼望已久的甘霖福音,天下莫有不乐者。
在那几日,已经显出老相的庞大帝国突然绽放出了青春的活力。长安的街头,重新挤满了熙熙囔囔的人群。我站在城头,激动地看着有如黄河般壮阔的行商旅人带着安详的笑出入城门,就宛如帝国心脏重新有力地吞吐起了他沸腾的血液。我望向西南千门万户的建章宫,高耸的铜仙人在阳光下折射着美好的色彩,有如大汉一样,骄傲地站立着。
尽管如此,年迈的皇帝还是终日闷闷不乐。他不再为自己的衰老而愤怒忧愁了,但他思念他的太子和皇后。而更让他忧心的是,谁能继他之后成为这伟大国度的主人,他心中没有答案。好几次,他都在叹息,“若太子在”。
直到一位自称黄石真人的方士进宫。
皇帝和真人在宣室中商谈了整整一夜,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守在门外的几位中郎将和宦者令只能依稀听见皇帝的狂笑和悲恸,以及不知是谁掀掷东西的声音。但他们不敢进去,只能皱眉噤声不语。
第二日太阳刚刚照亮长安之时,疲惫的皇帝出来了,众人惊恐地发现那位黄石真人已不见了身影。皇帝突然下诏,立他四岁的幼子予昶为太子,在群臣的惊诧中,一个崭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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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稳了稳高耸的发髻,问陈长安,“聚里生了何事,怎么如此喧哗?”
陈长安道,“是县官下了一份诏书,在诏书中表露了悔恨之情,并且说不再与匈奴交战,不再大肆地征粮征兵。”
陈氏愣了愣,眼中不自然的情绪一闪而过。陈氏说,“县官向天下人认错了?”
陈长安点了点头。他其实有些奇怪,为何夫子和娘亲的第一反应都是今上有没有认错,而其他人却在为轻徭薄税高兴呢?
陈氏说,“去陈大娘那去,看看她的纱纺好了吗?”
男孩有些诧异,平日不都是晚上去陈大娘那的吗?但男孩看出了他的娘亲脸上的奇怪神情,所以他没有多言,出门直奔陈大娘家。
陈大娘一生未嫁,没有丈夫孩子,至于她其他的亲戚,陈长安就不清楚了,但从陈长安记事开始,他就没见过陈大娘出门拜访亲戚或者有亲戚上门,陈大娘自己也从来不说这事。聚里的几个顽劣小孩,总说陈大娘是巫女,但他们从来不敢到陈大娘的房里寻找证据或者当面质问。
陈长安记得以前陈大娘的身体很好,还能给他家帮忙下田。但这一两年开始,陈大娘不知得了什么病,躺在床榻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娘便常常从陈大娘家拿纱帮她织布。
陈长安在陈大娘的门口唤了几声“大娘”,没有人回复。陈长安知道不会有人回复,他只是在告诉陈大娘他来了。
男孩很自然走过陈大娘家前的小院子,推开了堂门,脱去草鞋,走入了右边的房室里。
男孩看到那个虚弱的衰老女人正靠在和她脸色一样惨白的墙上,眼神无力地看着他,嘴唇缓慢地蠕动着,“你来了……我没有纺纱……告诉你,娘……让她,今晚休息下。”
男孩点了点头,房间里的衰老的气息让他很不舒服,那种阴凉的感觉让他很容易就头皮发麻。男孩转身欲走,但自知寿命无几的老妪突然叫住了他。
“长安。”她万般留念地念着男孩的名字,但男孩总觉得她不像是在叫他。老妪顿了顿,道,“长安,外面,有大事发生了?”
男孩点了点头。他有些疑惑,陈大娘住得偏僻,又卧床不起,她如何知道的?不过这不重要,男孩重新说了当朝皇上的诏书的大致内容。
床上的老妪很认真地听着,最后闭上了眼睛,久久地沉默了。老妪那么安静,以致男孩差点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去探一探她的鼻息。
老妪忽然说道,“长安,把案上的书拿走吧。”
陈长安看向那张和他们家一样的老旧木案,上面真的摆着一本纸书。他有些惊讶,他不知道原来陈大娘还识字。
陈长安本来想问那是一本什么书,为什么要给他。但他看向仍然闭着眼睛的老妪,她的白发、她的皱纹都没了活力,就像是干枯的蛛丝凌乱地挂在头上,就像是难看的干皮黏在脸上。陈长安心中一凛,他知道陈大娘时日不多了。
陈长安轻轻地迈着步子,小心地踏着有些刺脚的席子。他拿起了那本书,制作得很粗糙,只是用粗麻线将几百页的纸串连在了一起,甚至连封面也只是一张白纸,上面也书名都没有。
陈长安向大娘告辞后便拿着书回了家。
家中除了他娘,还有一人,陈长安认得这个男人,他是本地的亭长马梁。
马梁是当地小孩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因为他曾经参军,差点就要去很远很远的西北荒漠打匈奴了。但是他顶撞了长官,结果被罚了军饷后就被踢出了军队,一度成为聚里人家的笑话。然而,祸兮福之所倚,当年希冀建功立业的军队都化作了戈壁上沉默的白骨,在黄沙中沉沦,而马梁却不知怎么讨了县尉的欢心,竟成了这周围十里的亭长。
而陈长安他娘,也是聚里小孩的热议话题之一。尽管陈氏已近中年,一个人又操劳了半辈子,却仍然面貌妍丽,气质典雅,是乡里有名的美人。聚里总有些未娶妻的单身汉或是死了老婆的鳏夫,时常到陈家献殷勤。马梁,就是其中之一。
也正因如此,陈长安也成了乡里小半个名人。
陈长安看到马梁的时候,只是见怪不怪地打了个招呼,而马梁也露出了一个自以为亲切的笑容。
陈氏刚喂好鸡,转头便看见了陈长安手中的不堪入目的书,她似乎愣了一下,眼神中显露出了悲哀惆怅的情愫。
陈氏很快就平复好了自己的神情,她向她年幼的儿子问道,“陈大娘她?”
陈长安看了眼马梁,然后露出了悲伤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
陈氏并未因此惊讶,因为即便是马梁也知道那位陈大娘已经病入膏肓了。陈氏面露悲痛,对陈长安说,“长安,进屋放好陈大娘给你的书,然后跟着马亭长走吧。”
陈长安点了点头,心中却是疑窦丛生。虽然自己是去了陈大娘家,但娘是怎么知道这书是陈大娘的,难道她以前也见过这本书吗?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马梁找他有什么事?
他听着身后马梁安慰他娘节哀顺变的声音,想不明白。但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不然马梁不会对他笑。
而在前往乡官的路上,马梁说陈长安的运道来了。
看着男孩疑惑的神色,马梁兴奋地说道,“大家只知道县官的自责诏书,却不知道县官还给各太守、县令下发了另外一份诏书――今上要为他新立的太子征举学伴!你可知道,你要是被选入宫中,陪在太子左右,那得是多大的荣耀啊!不止是你们家,就是我们乐平乡,我们高要县,都要为你自豪啊!”
见男孩还是不解其意,马梁道,“县官发的诏书里,只写了一个要求,我只记得是跟生辰八字有关的。你是我们乐平乡里唯一合格的一个,等到了乡官之后,冯公会派人送你去高要县。到那之后,县令大人会核查下你们是否符合标准,然后就会把你们送往郡里。
“听冯公说,到郡里就会有考察了,传闻是今上从长安派来的人!要是你小子走运,过了考察,就可以去长安了,长安啊!而且,十有**,今上会见你们!大汉皇帝啊,陈长安,你有机会见到大汉天子了啊!”
陈长安看着马梁激动不已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他马梁将要去见大汉皇帝了一样。
陈长安矜持地笑了笑,他的心中,不知为何,忽然躁动了起来。
是因为有机会去长安,有机会去看那近乎上天的皇帝了吗?
男孩不清楚,他只是忽然转头往后一眺。他好像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从他的身后传来,那像是自他记事后,娘便也不没吟唱过的歌曲。只有在很深很深的梦里,他才能听见那模糊的曲调。不知为何,他笃定着那是他娘小时曾唱给他听的歌。
虽然,他并不确定他还在襁褓之中时,他的母亲有没有为他歌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