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帝嘉祥元年八月丙寅,皇帝憩于甘泉竹宫。v>
垂垂老矣的皇帝刚刚躺下,两名中黄门正在关掩宫殿的门窗,却忽然听见皇帝那传来的声响。他们惊恐地看着皇帝如同疯魔了一般朝外跑去,他们从未见过他们的至尊主宰如此失态,所以他们忘记了阻拦皇帝,忘记了提醒宫外的侍卫。
皇帝推开他的黄门们,推开他的郎中将们,他在竹宫通往通天台的辇道上跑着,他的年纪让他看上去随时就会跌倒在地,然后闭上眼睛,结束他辉煌的一生。
哭丧着脸的黄门和紧皱着眉的郎中紧跟着他们的皇帝,但皇帝在通天台的入口,像是忽然恢复了神智,他命令着,没有他的许可,谁也不能上来。然后他转身,登上了那几十丈高的通天台。
皇帝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众巫士的眼前,巫士们茫然不解地跪下了。
皇帝视若无物地穿过他的巫士们,他扶着栏杆,任高处的风吹散他的白发,他如同一个普通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颤颤发抖着。
巫士们的头领匍匐着往皇帝爬去,他想提醒皇帝,他正在做的事情会危及他的珍贵的生命。
但担惊受怕的头领才爬到一半,他便看到那位伟大的皇帝跪下了。
于是他,于是他身后的所有人都伏在了地上,颤颤发抖,就像风中的皇帝一样。他们惊恐地大呼着,“陛下!”
被他们称作“陛下”的老人也高呼着,“太一啊!”
那声音被风打散,或许也被那风,刮入了上苍。
头领做出了一个让他不舒服的姿势,他抬起了他的头,于是他看到了那颗紫色的流星。
皇帝愣愣地看着那颗紫色的流星,看着它穿过紫微宫,看着它消失在夜空之中。皇帝感觉自己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
他站了起来,脸色红润,神情昂扬,胸背直挺。
头领忽然想起了一幅画,画上是年轻时候不可一世的皇帝,就像他眼前的这个皇帝一样。
皇帝说,“即今日起,改元嘉祥,以应祥兆。”
那天夜里,年幼的储君做了一个梦。他告诉他年轻而又动人的母亲,他梦见有人在唱歌,他梦见了一头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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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看星相?”陈长安问张俊。
张俊说,“不是星相,是天相。”
“有什么区别吗?”陈长安觉得心中有些不安,他一直记得这种不安,所以后来的他才有机会把这视为一种预示或征兆。
“星相是为人看的,但天相……”张俊痴痴地看着天空,然后摇了摇头,“这是我娘告诉我的,我也不太懂。”
陈长安说,“你娘好厉害,既懂医药又懂天相。”
张俊没有接上陈长安的话题,他说,“谢谢,上次在郡府的时候。”
陈长安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你问他们了?就那么点小事。”
“不是的,”张俊说,“我自己想明白的。黄鼠他们不会给我留东西的,所以我知道是你故意说的‘大家’。只是我没想明白你哪里弄来的荷叶,后来我听黄鼠调侃你说不爱跟他们说话,却跟郡府里的姐姐聊得那么开心,我就明白了。”
陈长安说,“你心太细了。”
张俊反问,“不好吗?”
陈长安说,“不知道。”
然后他们沉默了。然后张俊说,“我想唱首歌。”陈长安点头说你唱吧。
张俊说这是他娘常常唱的,他听多了就学会了。然后他望着漫天星斗,轻声吟唱了起来,“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唱罢,张俊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陶埙,他低低地吹奏起了这首《有所思》。就像他的歌声一样,这首曲子的前半段悠扬却带着剪不去的思恋忧愁,后半段决绝却带着无限的悲凉。
张俊说,“好听吗?”
陈长安说,“不好听。”
张俊神色一滞,却马上舒展开了,他收好了陶埙,道,“你骗我,明明觉得好听。”
“为什么?我就觉得不好听。”陈长安很认真地说道。
“我娘教过我,”张俊说,“相面。不是那种给你算命的相面,是透过人的面部看出他的真心话。”
陈长安笑了,“你娘真厉害。”
张俊却哭了,“长安,我想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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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孩子想焉掉的茄子似得靠着车壁,他们无精打采地回忆着他们以前的人生,或是单纯地发呆。
刚开始他们还会数着日子,但现在的他们已经没有那种心思了。若不是昨日见了长江,大概他们昨天就不行了。
张俊说,“现在我们在直通长安的武关道上。”
“哦。”陈长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然后车厢里便没有一点声响了。
而他们的贵人此刻也烦闷的坐在车厢中,他想着才走了小半,心中便烦躁的不行。之前他去岭南的时候,是骑马去的,那时候是屁股疼,现在他巴不得自己屁股疼,要是能早点到长安的话。
窦烨忽然听见一声嘶鸣,然后车厢猛然向前一倾,窦烨差点头便要磕到地上了。
好在马车之间留下了一定的安全距离,否则那二次冲撞一定会让窦烨想杀人。
窦烨怒道,“怎么回事?!”
车夫惊恐地回道,“有怪物!”
窦烨刚想训骂一声,却不料他的阿彤掀开了车前的门帘,阿彤说,“公子,你最好出来看看。”
窦烨心生疑惑地出了马车,然后见到了他毕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那顶着鹿角龙头,瞪着狮眼,长着虎背熊腰,披着蛇鳞,两对马蹄踏着火焰,一根牛尾生出五色光华的怪物——不,神兽,那不就是麒麟吗?!
窦烨屏住了呼吸,呆呆地望着那头传说中的神兽。而三个马夫不知是被谁指点了,竟认出了那是麒麟,诚惶诚恐地跪下磕起了头,口里念叨着一大串的心愿。
士兵们也愣在了原地,不知道此刻应该做什么。
好奇的孩子们也趁乱从车上下来了,他们小声地叽叽喳喳地评论着眼前这头神兽的长相。唯有张俊涨红了脸,眼神中放着从未有过的光芒。而陈长安却总觉得,那头麒麟好像在看着他,麒麟的狮眼在打量着他。
诚恳的人类视麒麟为神,但麒麟好像并没有因此善待它的信徒。
它动了,撞翻了窦烨的马车,点燃了那三个车夫。车夫痛苦地喊着救命,而孩子们也在愣了一会之后惊慌失措地跑开了。窦烨也猛然惊醒,他指使着阿彤和士兵们拿下麒麟,他要将麒麟献给皇帝。
麒麟撞向了呆在原地的陈长安,陈长安听见了张俊的悲切地喊着他的名字。但被神兽撞上的男孩并没有觉得痛。相反,他看到了麒麟眼角的那滴泪,那滴泪比寻常的眼泪大的多,好像有半根小拇指那样大。
陈长安被撞飞了,他清楚地看到那滴从麒麟眼角落下的眼泪在一瞬间化作了男孩从未见过的美丽玉石。玉石落入了陈长安的怀中,陈长安摔落在了地上。
陈长安的脑海中一直回放着麒麟的不知蕴含了何种情绪的眼睛和那滴眼泪。直到落地后那全身的疼痛惊醒了他。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一样坚硬的东西隔着衣服传来了清凉的感觉,男孩知道了,刚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麒麟给了他,它的眼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