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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片上弦月
隐入无边无际的黑森林
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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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夜色
夜,就像满满一大桶黑油,倾倒在平滑的玻璃板上,缓缓遮没了整个天幕。连绵不绝的摩天大楼,蜿蜒盘旋的高架路,群山一般伫立在夜色之中。或黄或白的万家灯火,忽明忽暗的汽车灯龙,似红似绿的霓虹灯彩,点线交织,纵横交错,共同组成钢铁蜂巢似的一座不夜城。
在这熏着阴郁味道的斑斓夜色中,各式人等,默默上演着五味杂陈的百态人生活剧:
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已关了电视,步履蹒跚着摸到床上,看一眼飞速转动的座钟,一声叹息,洗洗睡了。
那些稍晚十来岁、精力还用不完的大妈大婶,却拉帮结派,扭起屁股,在强劲、亢奋的广场舞歌声中跳得起劲。
从她们身旁匆匆而过的,不是被狗拽着的“铲屎官”,就是满身大汗、满口念叨“每天一万步”的健步和慢跑者。
高楼广厦之中,年届不惑的家长们,除了还在加班加点或是各种应酬的,大都强撑着沉铁似的眼皮,打着方圆不等的哈欠,盯着身旁孜孜不倦、刻苦攻读的小儿女。
再年幼一些的小屁孩们,还在床上撅着小嘴,拉着妈妈的手,央求着再讲一个睡前故事。
而襁褓之中的婴儿,或哭或笑,或睡或闹,不断给手忙脚乱、一头热汗的小父母们制造着酸酸甜甜的麻烦。
当然,这巧克力糖浆似的、透着诱惑的夜色里,肯定少不了一对对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情侣,藏在月亮照不到、别人看不见的影子里,沐浴着玫瑰花香,或是在冒着晶莹气泡的香槟映衬之下,相拥相吻,翻云覆雨,毫无保留地相互倾注着如火如荼的爱意……
这些万花筒一样、驳杂多端的画面,看似毫不相关,四处散落,演绎着各自的故事。其实,在那茫茫夜幕之后,却有一只无形的枯手,牵起一根亮银色的命运线――时间。这不可逆的时间,单向贯穿着我们殊途同归的旅程:从呱呱落地,咿呀学语,到成长成人、成家成事、成器成才,最终走向所谓的成功与圆满,或是碌碌无为、虚度一生,总看得到时间的刻度和记忆的烙印。
现在,8月25日晚9:21,胖子稳住了刚才还悸动不已的心魔,拉开房门,穿过浮在空中的一串幻影,走了出去。如花似魅的空姐、诡秘高深的老人、满脸懵懂的小胖墩,统统烟消云散。
【第二幕】赴约
虽然已过了晚宴散席的高峰时段,酒店大门口还是簇拥着满身酒气、勾肩搭背的客人。这不,一群人七手八脚、大呼小叫,搀扶着一位满脸赤红的汉子,又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推搡着,费了半天劲,才硬是把脚底发软、身体发沉的醉鬼塞进了车,呼哨着散去。另一边,停车场里候着不少出租车,都为了省电,只亮着一盏TAXI的顶灯,一顺溜排着队。
门童见有人出来,忙迎上来询问是否打车。胖子刚哦了一声,就见远处大灯一亮,有一辆橘黄色的出租车哼哧哼哧从黑暗中奔过来,划过一道明月弯刀似的弧线,开上迎宾台,停在身边。门童随即欠身拉开车门,又恭敬地举手挡在车门上沿,防止胖子撞头。
胖子费劲地挪动肥屁股,把自己塞进车厢,这让他不自觉地想到以前听过的一个脑筋急转弯,关于一头大象装进冰箱共需几步的问题,跟现在的自己倒有点相似。
别抢答!――不错,共需三步:一,开门;二,把胖子塞进去;三,关门。
的哥熟练地按下计价器,脚下给油,用一口春山普通话,机械地问去哪里。
“八一酒吧。”胖子答道。
“八一……酒吧?哪条路上的?”
“哪条路?武夷路啊!”
“唔,武夷路……呃,为嘛不去桂林路上那家呢?离这边近啊,路也好走。”
“桂林路?八一酒吧也开分店了?”
的哥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胖子,说道:“开了,好几年前就开了,桂林路、解放路,城南城北都有,武夷路上是最早的老店。老板你确定去那里?要远一倍的路啊。”
“嗯,是的,武夷路……”胖子闻言,点头确认,但还是心生疑虑:一是想不到自己离开春山这十多年,变化还挺大的,武夷路的那家老店――曾经热血战斗过的八一酒吧――也已开枝散叶、遍设分店了;二是据的哥所讲,桂林路上也有一家,而且离酒店更近,既然如此,明哥干嘛让我去武夷路上的老店碰头?
橘黄色的出租车,像条灵活的小丑鱼,在深海一样的夜色中穿行。车窗两侧,流光溢彩,川流不息,涌动着这台巨大城市机器热烘烘的喧嚣。都说老马识途,果不出这老司机所料,一路上车多路堵,出租车蜗牛似的走走停停,约莫半小时后,的哥叹着气抬起计价器,嘴里还在抱怨着:“说的没错吧,这个八一比桂林路的远,你看,路也堵,费油又费时……26块……呃?100的啊?老板没零钱吗?……那,有没有一块?”
胖子又摸出一块硬币递过去,接回75块找零,并取了发票。
车外的空气潮湿、闷热,仿佛还要下雨。
身边红男绿女,醉意阑珊,或搂或抱,擦肩而过。眼前的街景,与十多年前相比,既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而最让人泪奔的,还是那个熟悉的八一酒吧标志。
抬手看表,9:58,快到约定的碰头时间,正想翻出号码给明哥打个电话,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袁胖子!”
被这冷不丁一拍,胖子几乎没有思考,反手就是一个犀利的擒拿动作,啪啪两下就已逮住身后的冒失鬼,扭着关节摁在地上,痛得那人喔喔连声求饶。
“嗯?二疯子?”胖子认出了对方,但还是没松手。
一只金丝茶镜掉在一旁,一身宽大沙滩服,黝黑的肤色被霓虹灯映得五颜六色、光彩熠熠……
等等!这身南洋归侨的打扮,这个挖煤工的肤色?这不是四天之后接送李芳菲和菁菁、小米三人去金龙洞、一路上狂飙易经八卦的摩的大叔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距离嘉禾三百公里外的春山市?而且,怎么跟那个会念咒的小巫女一样,夜里也戴着茶镜?
“哎呦,哎呦……痛痛痛!”摩的大叔趴在地上直不起身,相当狼狈。胖子松了手,又帮对方拍拍身上的灰尘,一面笑着,戏谑道:“我说二疯子哎!你这一把满腹经纶的贱骨头,演的是哪一出啊?犯不着啊兄弟,有些年没见了,怎么的,上来不给个抱抱,尽使这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你自己说,这合适嘛?”
摩的大叔,二疯子,揉了揉烟熏火腿似的瘦胳膊,又捡起金丝茶镜戴上,还好没摔碎,口中咕噜着:“唉,临出门就算了一卦,下巽上兑,泽风大过,泽水覆舟,果然都应验了……快,上车吧。”说完就领着胖子上了路边一辆白色大切诺基,油门轰鸣,绝尘而去。
【第三幕】撞墙
十点已过。
刚到春山时还能看到的上弦月,隐在薄云里默默穿梭,现在,则早已滑过西天,坠入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里。
不夜城的鬼魅一声吆喝,纷纷出动:头戴嘻哈帽、身套宽大篮球衫的dJ,张大嘴巴,十指飞动,调制出各式超重低音、筛糠一样颤动的高亢节奏,组成肆意轰动耳膜的迷幻音乐。亮绿色的激光灯,樊笼一样打着圈子满场晃动,套住潮水般如痴如醉、似癫似狂的人群。
伴着酸涩的酒气和呛鼻的烟味,蓝紫的冰雾腾腾升起。头戴桃红假发、衣着暴露的舞女们,各据舞台一角,踩着十多公分的恨天高,扭动水蛇般的腰肢、白花花的大腿和注满硅胶的胸部,尽力撩动这火辣疯狂的气焰。
一条街外,风车一样旋转着霓虹灯光,夜宵、排档、足浴、桑拿、飚歌城、棋牌室、黑网吧……仿佛十八层炼狱,颠倒着各式消费青春、透支生命的当铺。进去的人,纸醉金迷,挥金如土,在这短暂的麻醉和解脱中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同时,也抵押掉再也收不回来的灵魂。
鬼的尖牙,参差不齐,滴着殷红的血……
白色大切诺基一路向西,如电疾驰,好像要追逐那消失的月亮。车内,胖子使劲拍着身旁嘿嘿傻笑的二疯子,开始跑火车:“我说老学究,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啊!这些年,你那月经不调的破烂玩意儿琢磨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哪个名牌大学的美女校长,或是富婆校董,春心萌动,抓你去做个压寨夫君什么的啊,哈哈!怎么着,别介,别光嘿嘿偷着乐啊!说你呢,那张臭嘴扔家里忘带出来了怎么的?现在哪里发财呢……”他一口气爆出一大捧玉米花,二疯子开头还拼命忍着,笑而不答,后来被烦得久了,忍不住回了句:“下巽上兑,泽风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别烦别烦,正开车呢!”
您说龙珠岛上的奇葩大叔,现在春山开着Jeep大切,还载着老朋友袁胖子?他到底什么来头?美国CIA,英国mI6?还是俄国FSB,以色列mossad?一个都不是,他就是生在龙珠、长在龙珠,家中老爹早逝、与老娘相依为命的赵立新,诨名二疯子,与胖子袁国庆同年生人,但要晚一个月。
想当年,赵立新可是堂堂嘉禾大学政治与管理学院哲学系2002届科班出身,他那篇毕业论文,《浅析易经义理对当代核心价值体系构建的借鉴意义及策略研究》,被推为当年学院“十佳”并入选校刊收藏。毕业后,赵立新在嘉禾市档案馆做了三年文书助理,呕心沥血,秉烛笔耕,写下近百万字的研究文稿――当然,绝大多数没有署上他的大名。后来,终于熬不过那作茧自缚的环境,辞职回到龙珠家中,各种游手好闲,虚度十年光景,现已三十好几,却还打着铁杆光棍。
十一年前,二疯子赵立新正在嘉禾读大三,与刚从南方铩羽而还、暂寄明哥篱下的胖子一样,都是年少轻狂、恃才傲物。因一次机缘凑巧,在八竿子打不着的春山市武夷路八一酒吧,二人不打不相识,结下兄弟之交。后一年,胖子离开酒吧,继续仗剑天涯、闯荡江湖,与二疯子也就断了联系。
老友重逢,别来无恙。
胖子早没了疲倦,噼里啪啦一通胡吹海侃,二疯子也不搭话,戴着茶镜急速开着车――夜里戴墨镜开车,不是一般的牛!的确,一开始没注意,只见他车技娴熟,看不出还是个老司机,穿街走巷行云流水。但是,为什么专挑狭窄的背街小巷穿行?而且,因为车速过快,好几次都差点碰到路边的杂物。
难道,这大半夜的,二疯子中了邪,真的疯了?胖子不敢再饶舌,怕一不小心咬到自己的吃饭家伙。他紧抓扶手,尽力稳住满肚子摇晃的油水,正想提醒二疯子慢些开,注意花花草草、鸡鸡狗狗,却见白色的车身一个急转漂移,滑入一条狭窄的巷子。定神一瞧,这条巷子大约五十来米,当中两三盏昏暗的路灯,就像古墓甬道中影影绰绰的长明灯,而那尽头,好像有堵墙。
难道是个死胡同?胖子满脸油汗,转头看二疯子,还想强作镇定地调侃两句,以期压住慌里慌张乱成一团的心肝脾胃肾。谁知二疯子脸上一冷,嘴角浮出一丝诡笑,脚下一记猛踩,来了个地板油!
“轰~!”白色的Jeep,就像一匹嘶鸣的烈马,猛抬双蹄,昂首发力,加速往巷尾的那堵石墙撞去!
哎哎哎!二疯子,你小子真疯了!
惊慌失措之际,胖子下意识地闭上眼,抬手护住肥脸,身子拼命往后躲靠,心中慌道:
完了完了,这次真完了!
【第四幕】明哥
照理说,汽车会像一根重锤猛击在石墙上,之后车头塌陷,碎石四溅,零件乱飞……安全气囊什么的应该立马爆开,胖子也会炮弹一样冲出去,再被安全带狠狠一把扯住,来个前仰后合、不亦痛乎了吧?但是,为何一点也不痛,什么撞击也没有?――这是已经升仙了,还是哈利路亚了?难道,这车像神话里的穿墙术一样穿了过去?胖子半睁开眼,却发现汽车仍在疾驰,二疯子手握方向盘哈哈大笑。回头看,身后的石墙已变作一道铁门,正在迅速合拢。
怎么回事?
原来,就在刚才胖子闭眼护头的一霎那,巷尾的石墙――其实是一扇隐形大门,不知用何种材质和技术制造――迅速开合,汽车飞驰而过,穿入一片幽蓝色的坑道之中,又一路下行,数个急转,最终停在一座古铜色的金属门前。
靠!事先也不提醒一声,吓死你家胖爷了!胖子现在的第一反应就是逮住二疯子一通暴揍,谁知这小子早已松鼠一样蹦下了车,溜到门前,在电子锁上嘀嘀嘀揿了一组密码……只听“咔嗒”一声,金属门呼啦啦卷动上去,露出里面光亮整洁的地板。
这是蝙蝠侠大战超人的节奏吗?带着种种惊讶和疑惑,胖子挤出车外,金属门已经开到尽头,一片白光更加刺眼。随着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里面走出一位中年男子,大背头纹丝不乱,国字脸红光满面,可谓精神十足、器宇轩昂!男子一面迎上来,一面伸出双手,用低沉而雄厚的嗓音说:
“国庆!别来无恙!”
“明,明哥?……哎呀真是明哥!”
十年,犹如迷途的羔羊,又似独行的苍狼,现在,哥几个终于重逢了!
明哥,就是李仲明,领着胖子走进密室,二疯子一旁陪着。从刚才车辆行驶的轨迹和前倾角度可以判断,现在已深入地下。密室里灯光明亮,以白色为主,间或穿插一些橘黄的光带,除了几张流线形的桌凳,再无其他摆设,也没有想象中的各式高科技仪器,仿佛出自哪位极简主义设计大师的手笔。
寒暄,落座。宽大柔软的座椅让胖子的肥屁股倍感受用,但白乎乎的色调又让他有些犯晕。李仲明也是一身白,看着就像一张白纸上画着黑亮的头发、眉毛和眼珠,其他地方就是一张红灿灿的脸庞和大手,有点恍惚,也有些怪异。
李仲明目光炯炯,开始了讲述:原来这次伊藤的中国之行,带着一个秘密任务。伊藤家族并非东瀛原住民,而是宋朝龙珠岛的典狱长阙恨天,因一场变故,远赴东洋,并在近畿五重县落地生根。伊藤明后两天将与各地赶来的手下聚齐,然后奔赴龙珠岛,目的尚未查明,所以选派胖子作为导游一路潜伏,并派二疯子暗中协助……他简要说完,又从口袋中掏出两串红色珠子,递与二人,并交代了密伽幻心咒的三变、三煞等机要,关照务必小心行事。
胖子,包括一旁的二疯子,都已惊掉了下巴。这玄幻的故事,像本小说似的,是真的吗?但多年的患难之交又让他俩对此确信不疑,先后接过古红玉髓念珠,郑重地套进脖子。
末了,李仲明站起身,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却叹了一声气,低声道:“时候不早了,国庆你先回去休息。阿新你再送一程。但要记住,路上有鬼,千万当心!”说完就送二人上了车。
原路返回,车刚开出那道奇妙的隐形门,胖子就迫不及待地问:“我说二疯子,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明哥刚才拍我肩膀,干嘛叹气?要知道,能让他叹气的,铁定是天大的难事啊!”
“唔……”
“快说!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胖子有些牙痒痒,捏了拳头在二疯子耳边晃了晃,心道:刚才都是你小子恶作剧,来了出“车穿石墙”的惊险特技,吓老子一跳!二疯子假意躲了躲,连声讨饶道:“别打别打!泽风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明哥他有苦衷啊……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别整这些月经不调的玩意儿,说人话!”
“哎,得得!说人话,说人话也……明哥的女儿――他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叫李芳菲的,小时候你应该见过的吧?我可是没见过……唉,前两天听讲,他女儿大了,不听劝,放着梅林阁的继承人不要,非要来咱龙珠岛上做个老师。唉!梅林阁,那可是明哥一手创办的,和这八一酒吧一样,春山、嘉禾、黄岭,这龙湖一带,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就算我这深藏功与名的闲云野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袁胖子,你说说,他女儿不去中学大学教书,偏偏去了春蕾小学,这是什么道理?……不瞒你说,我就是那里读书的。春蕾小学藏在龙首坞的山林里,听我老娘讲,过去还是咱赵家的祠堂,很久前就有了……那地势,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风水不要太好啊!一大片老房子,可都是老古董啊!后来,好像什么年代的,砸了牌位,改作仓库,平时都空关的,也是没人去,荒草成堆,好像还停过死人……再后来,要消灭文盲了,就改了一批瓦房,办作小学堂……这不,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他女儿要提早去报到。明哥不放心啊,特地让我暗中陪着,也方便我回家照顾老娘……但是,我不认识他女儿啊,到现在还没把照片发给我,还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哎?糟糕糟糕!这一顺溜说漏嘴了……胖子,打死你都不能讲给外人听啊!……喂?胖子?胖子?”
胖子没回音,他听到开头一两句,就已打起呼噜,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