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主动说起程杰母亲的事,我们当然不肯放过这机会,卜鹰马上问道:“当年是你母亲将程杰的母亲赶出了赵家,是不是?”
“原来你们已经知道程杰也是赵家人了。”赵先生失神道,“是我母亲将她赶出了赵家吗?不是啊,是我将他们赶出家门。”
“那你为何将他们都赶走呢,他们得罪你了吗?”季明媚伸长了脖子问道。
“我那时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儿,他们有什么可得罪我的。”赵先生虚弱笑道。他估计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话也多了起来,“你们不是一直在追查当年程杰的死吗?我都告诉你们。”
他这些年保守这个秘密,或许心中也觉辛苦,因此在弥留之际充满了倾诉的**。“你们知道吗,我母亲比我父亲大了三岁,女人嘛,一旦上了年纪便老得极快。到我六七岁时,母亲虽然保养得当,看着却还是比父亲大了十余岁。”
赵先生说,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自然无法阻止自己的丈夫纳妾。本来纳妾就纳妾吧,赵老夫人也认命了,无论丈夫对她怎样,至少她还是赵家的大妇。不管赵老太爷生前流连哪一丛花中,到死的那一刻总是要和她合葬的。
这是一个不受丈夫喜爱的女人最后的尊严,只有靠着这个尊严的支撑,她才能抵抗失落与痛苦对她的撩拨。可是有一天,她的丈夫连她这个最后的尊严也要剥夺。在一次用膳时,他对程杰的母亲说,她很好,待他也很周到,所以等她百年之后许她入祖坟。
正常而言,姨太太是不能入祖坟的。即便当年袁世凯当到了封疆大吏,因为他的生母是妾室,最后都不能进入祖坟,也不能与他的生父合葬。所以赵老太爷这话说出来,对程杰的母亲而言是天大的认可与荣耀。
但是对赵先生的母亲而言,这却是最入骨的羞辱。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的丈夫已经不爱她了,现在连这点死后的骄傲也不留给她。当时赵先生年幼,根本不知道父亲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母亲听了这句话后,脸色忽然白得像个死人。她既没有吵闹也没有抗议,而是镇定地从饭桌上站起,然后一言不发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等赵家的下人发现她在房中悬梁时,已经来不及了。
赵老太太撑着最后一口气告诉她的儿子,世人浅薄只重色相,你一定要活得精致,才能不让人嫌弃。直到那时,赵先生才知道原来母亲要死了。而将她害死的,就是程杰母亲那张好看的脸蛋。
母亲死的时候,赵先生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因为母亲同样告诉他,如果流泪有用,他的父亲就不会冷落她数年之久了。赵先生对父亲的抗议方式是绝食,他那个时候只有六七岁,却咬紧了牙关整整三日未进食,几乎跟着他母亲去了。
他是赵家的嫡长子,是整个赵家的希望与未来,这是谁也取代不了的。所以赵老太爷心急如焚,颤抖着问他要什么,只要赵家有的都可以给他。小小的赵先生在床上缩成了一团,什么也不说,只是指着程杰的母亲一个劲地嚷:“我要她走……我要她走……”
除了这一句,他再也没有说出别的话来。赵老太爷别无他法,这才将程杰母子送出了赵家。很多年后赵先生已经接掌了赵家,而这时程杰的母亲也已去世,他自己则在政府中任了职。
因为母亲被驱赶的经历,让程杰对赵家心怀怨恨。他这时找上赵家,其实并不是想勒索赵家,而是想证明他有能力毁了赵家。当时接待他的就是赵先生,兄弟俩其实一见面就彼此认了出来。
程杰给了赵先生两个选择,一是让赵家出一次大血,花钱平息“贼开花”的事,二是将他母亲的骨殖移入赵家祖坟,将来与赵老太爷合葬。
赵先生的母亲就是因此而死,所以他当时听到这句话,顿时就血冲脑门。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假装思虑良久之后才决定花钱消灾,让程杰过几日再来。等程杰走后,他心中愤怒难当,当即便对程杰起了杀心。
而这时吴周氏的父亲又上门提醒他,不要硬抗程杰。于是赵先生便心生一计,既可以再次羞辱程杰,又可以无声无息地将之除去。他去找了赵老太爷,说赵家被人勒索了,即将陷入深渊,请赵老太爷配合,一起将此人除去。
赵老太爷这时早已不管事了,也不知道来的就是程杰,所以为了赵家着想答应了赵先生。于是赵家就在吴汉祥和吴周氏的配合下,上演了纳妾的闹剧。
等程杰再来时,看到赵老太爷竟然又要纳妾。他想及自己的母亲,果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发誓要让赵家付出惨痛的代价。而正在吵闹间,赵先生便趁他不备将他击倒,继而杀了他。
本来这一切都在赵先生的计划之中,只要将程杰埋入吴汉祥棺中,事情便尘埃落定。然而事情就在这时出了意外,赵老太爷因为在纳妾宴上见过程杰一面,觉得他十分眼熟,便在事后问起了赵先生。
赵先生想起母亲的惨死,一时激愤,竟然将实情告诉了他。他这番举动有替母亲出气的意思,而且有恃无恐,赵老太爷绝不可能为了程杰而将他出首。他猜对了,赵老太爷确实不会为了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庶子,而将自己的嫡长子置于死地。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年来赵老太爷本就对程杰母子心怀愧疚,这时更得知自己竟亲手将程杰送上了死路,心神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当场就吐血昏倒。赵先生虽然对父亲心有怨恨,却不能坐视他吐血而无动于衷。
所以他便去了医馆找卫郎中,没想到他到医馆的时候,却正好撞见了卫郎中在杀妻。卫郎中被他撞见,竟然恶向胆边生,要连他一起杀了。赵先生心忧父亲无心与他纠缠,急忙告诉他可以帮他处理卫妻的尸首。
就在卫郎中将信将疑间,他把程杰之死的真相告诉了卫郎中,告诉他可以将卫妻的尸首藏入吴汉祥坟中。卫郎中得知赵先生也杀了人,不可能出首他,这才跟着他去了赵家给赵老太爷医治。不过赵老太爷年纪本就大了,又受到如此强烈的震动,很快便不行了。
在临死前,他流着泪对赵先生道,他对不住赵先生的母亲,也对不住程杰母子。现在程杰已经死了,他也不行了,希望赵先生能将程杰的尸首藏入他的棺中。因为让程杰跟着他被葬入祖坟,是他能给程杰的仅有的补偿了。
这是赵老太爷的遗愿,且庶子可以被埋入祖坟,所以赵先生答应了他。只是他认识那块青玉是程杰的母亲所有,所以在将程杰带走时,特意将青玉从尸首上解下。而空出的吴汉祥棺木,则正好装入了卫妻的尸首。
至于让吴汉祥假扮卫郎中留在鹤上镇,一则确实是为了让吴周氏可以留下照顾父亲,二则也是不放心让吴氏夫妇离开视线。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卫郎中当年连那块不值钱的青玉都要。
这也直接导致了近二十年后的今日,我们凭借着这块青玉,判断出了当年程杰之死有问题。而赵先生也因为担心真相败露,终于去杀了吴汉祥。
这一切的起源,都来自一个女子的抗争。她因为容颜老去而受到丈夫的冷落,但是对旧时的女子而言,丈夫就是她的天。他要她忍受空闺的寂寞,忍受被夺爱的失落,她都忍了。直到有一日,他要剥夺她最后的尊严。
她终于决定不忍了,她用死来表示抗争。
赵先生受母亲之死的影响,从此格外在意自己的外貌。其实他不需要用相貌来讨好任何人,但是他必须装扮自己,以至到了几乎偏执的地步,在杀人与被杀时还念念不忘。这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这根刺拔不掉融不化,从此伴着他生,伴着他死。
赵先生说完了他的秘密,到最后已经气若游丝,但是赵家的人还没有来。他看着自己一片血污的衣裳,两眼无神,似乎在看着什么,却怎么也聚焦不起来。
我们都听得心中凄恻。关于他的母亲,这是一个女子一生的篇章。她在提笔打腹稿时,想必岁月里是花常开月长圆,人也是神仙美眷。可是在落笔时却总有人过来碰她的肩膀,让落笔时的笔触面目全非。
在过往的年岁里,这种大家庭里的悲剧不知发生过多少。我这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季明媚的志向越发赞同。就在我们都陷入沉默时,赵先生明显已经不行了,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不知怎的却忽然嘟囔了一句。
他说:“妈妈,你别骂我,我的衣裳脏了……”
他此时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但说这话时却像个六七岁的孩童,语气里充满了娇嗔的意味,就像在对着母亲撒娇。我们听得都是心一跳,再去看他时,发现他已经在镇长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他杀了程杰和吴汉祥,并不无辜,但是此刻我们看着他闭眼,心中却充斥着巨大的悲呛。过了很久,镇长才吁了一口气,将他轻轻放到了地上。
青玉案至此结案了,但我们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沉默了很久之后,卜鹰才轻声叹道:“他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
我们都没有理会他,而是朝着吴周氏走了过去。青玉案既然结案了,我们自然要问问她吴汉祥的事,求证一下是否是胡小天指使他去的文岭。吴周氏方才也听了赵先生的讲述,这时面色也有些复杂。
我们问她知不知道,这些年来吴汉祥每年都会前往文岭镇。她点了点头,我按捺住心中的激愤,又道:“是胡小天让他去的吗?”
“胡小天?”吴周氏诧异道,“我们已经有近二十年没见了,怎么会是胡小天?”
“不是胡小天?”我们比她更惊诧,“那是谁?”
“不知道。”吴周氏答道,“每年都会有巡城马送来一封信。信是给我的,但是信上却指明要汉祥去文岭镇,与几个人一起将山后的土弄得松一点。据送信的巡城马说,每封信都转了好几手,他也不知道是谁寄的。汉祥未死的事本只有我们几人知道,寄信的人不知从何而知。我们怕寄信人将事情爆出来,所以才按他说的做了。”
原来胡小天从未露面,只是寄信来指使吴汉祥。可想而知这些信也不会是他的亲笔,所以,我们也拿不到他是文岭山崩幕后真凶的证据。
“吴家婶婶,既然胡小天喜欢你,那你能大约猜测一下他现在何处吗?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找他。”季明媚恳切地对吴周氏道。
“胡小天喜欢我?”吴周氏好像呆了一呆,“谁告诉你们的,怎么我不知道?”
我们闻言也都愣住了,胡小天为了她心心念念要上山当土匪,但原来他从未告诉过她。
这竟然是一段长达二十余年的单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