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苍蝇和蚊子这两者中,为什么蚊子更可爱些吗?”那人坐在阴影里,冷不丁问道。他的嗓音有些古怪,似乎有些生涩,像是初学说话的稚子一般,有些字还有些咬音不准。
他用了一个“更”字,所以这话的意思是说苍蝇也很可爱,而蚊子则更胜一筹。黑暗中有只蚊子听到他在仰慕自己,不禁心花怒放,在半空中载歌载舞围着他献殷勤,准备寻找时机赏他一个香吻。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问这样的问题,所以很严肃地思考了半晌,然后答道:“因为蚊子更合你的胃口?”
季明媚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嘻嘻,你真坏,骂人家是癞蛤蟆!”
“啊?”我还真没想到这上面来。不过仔细一想还真是,喜欢苍蝇和蚊子又爱躲在阴影里的,不是癞蛤蟆是什么?所以我瞪大了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坐在阴影里的那人,想确认一下这位仁兄跟蟾蜍究竟有什么暧昧。
那人应该未曾听见我们的低语,所以仍在自顾说着,“苍蝇和蚊子都极讨人厌,但是苍蝇却不容易被打到,所以越发显得可恶。而只要你有心,蚊子总会打得到……不管一个东西有多可恶,只要容易被打死,就会显得可爱起来。”
我和季明媚听得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忽然对我们说出这番话来。那只厮守着他的蚊子听到这话顿时肝肠寸断,伤心地嗡嗡叫着,想要从他身边逃离。这时,那人忽然两掌在空中一合,似乎在给自己刚才的那番话拊掌叫好,却正好辣手摧花地将那只蚊子拍死了。
他轻轻地抚了抚手,转头对我们笑道:“你们看,是不是清净了许多?”
还真别说,刚才他那一巴掌拍下去,我看得心中也不无快感,就连手上刚被咬过的两个包都隐隐有些酥麻感。这种大仇得报不亦快哉的感觉,确实让人心情舒畅。不过,他一直跟我们东拉西扯这些做什么呢?
“咳,”我清了清喉咙,对他说道:“我们是来打听你的邻居卓岳的。我看他门上有锁,大概出门了,请问你知道他的去向吗?”
“哦,他跑了。”那人应声道,神情颇有些漫不经心,“他这些时日似乎有些惶恐,坐立难安。我问过他,他说过几日会有人上门来寻他,得赶紧跑。我想,大概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吧。啊……”
他说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道,“他说的那些人就是你们吧?你们是来寻他晦气的?”
“我们来向他打听些事。”我一边回答,一边心中奇怪,卓岳怎会知晓我们会来找他。难不成就像林语溪一样,他也在哪里见过我们?
东林镇的事,最后林语溪将所有的罪过都扛了下来,以此换来林夫人与袁家的和解。不过林家的事虽然完结了,文岭山崩的事却没有着落。我和季明媚本以为,在东林镇已然无法得知文岭山崩的相关事。
谁知袁好问在与林夫人和解后,却忽然说起一件事。他在袁初墨过身后检视袁初墨留下的书信,在其中发现了许多封不知来历的信件。这些信件上都以当初袁初墨窃书之事为由,胁迫他去文岭参与制造山崩。
袁家是豪门大族,袁初墨自然不会自己去文岭,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是叫家里的一个帮佣去的。此事见不得人,所以他交代那帮佣,让他声称自己叫林语斌,家住东林草堂。故而在潭头镇时,船夫才会将林语斌的名字告诉了我们。
我们听了袁好问的话都是恍然大悟,原来我们要找的人是袁初墨,而非林语斌。袁初墨也是被人用短处胁迫,所以才参与了文岭山崩,这与吴汉祥、祁夫人等人如出一辙。我们自然也都认为这个幕后写信之人,十有**便是胡小天。
而就在我们准备从林家告辞离去时,袁好问忽然又吞吞吐吐地说出一番话来,顿时便让我们又顿住了脚步……袁好问说,袁初墨的那些信件中有一封二十多年前的信,信上指出袁初墨有小偷小摸的恶习,然后便语气陡转,威胁他必须去东林草堂窃取一个书匣,否则便将他的这个恶习公之于众。
袁好问说这番话的本意,是想澄清袁初墨当初窃书并非出于本心,而是受人胁迫,从而缓和林家对袁家的怨恨。他还猜测,袁初墨之所以第二次又入草堂窃书,很可能是误以为要求他窃书的,还是二十年前的写信人。
要不然他明知二十年前的事弄得那么大,二十年后怎会还敢再来一次。袁好问为了解释这事,话说得磕磕绊绊,生怕林家人不信。可是我和季明媚听了这话,却全都打了个激灵,悚然而惊。
因为袁好问的话,确实解释了为何袁初墨竟会再入草堂行窃。而若按照袁好问所言,那么当初东林草堂失窃便不是偶然,而是彻彻底底的一个阴谋!
写信之人以袁初墨的恶习要挟他从草堂窃书,引发了这之后的一系列事,然后又要挟袁初墨参与了文岭山崩。所以,草堂失窃和文岭山崩、魏家惨案其实是一脉相承,全都是幕后之人计划中的一环。
现下幕后之人的目的越来越明显了……书匣失窃,我身上的信便是唯一一张可以任命首领的纸;文岭山崩,我便是唯一一个被文老太爷从树上“摘下”的人,也是仅有的可以接任首领的人。
所以幕后之人的目的,是要确保我坐上六艺会首领的位置。季明媚的父亲季有节说得没错,这个人一直在等着我长大,然后才引发了文岭山崩。他做的这一系列事,正是要保证没有任何人再可以与我竞争!
我和季明媚都已经基本肯定了这个想法,虽然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整件事就显得非常可笑。因为为了将我送上六艺会首领的位置,他们还制造了魏家惨案。而魏家是我的生身之家,为了扶持一个人却害了他全家,这是一个怎么也解释不通的悖论。
这其中必然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也让我和季明媚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之中。不过让我们意外的是,二十年前那封给袁初墨的信件,竟然有落款,而写信之人正是我们眼下要访的这位卓岳。
而这个卓岳,也正是船夫当时说出的那四个人名中的最后一个!
他在一手导致了草堂失窃案后,又亲自参与了文岭山崩。所以,他便是这两件事最为关键之人。只要找到他,便能弄清草堂失窃与文岭山崩的真相,甚至魏家惨案也能水落石出。有鉴于此,我们自然便开口讨要卓岳给袁初墨的信。
不过袁好问与林夫人都不知晓我们与林家的关系,而林家是六艺会成员之事,向来只有林家嫡系知晓。当时林语斌身死,林语溪不知所踪,所以袁好问并不愿将信给我们。好在林家族老中还有知道六艺会之事的,向其他人解释了我们与东林草堂的关系,袁好问这才将信件交给了我们。
我们看过信后赫然发现,以“林语斌”之名参与文岭山崩,竟然也是写信之人的要求。就好像幕后之人故意留下“林语斌”这个线索,然后通过船夫之口透露给了我们,指引我们来到东林镇一样。
这也与我们之前遇到的人和事如出一辙,所有人都得到了嘱咐,若是遇到我们来打听事,只管一五一十地说给我们……
只是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个卓岳与我们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竟然在我们到来之前就逃开了。而偏偏这个逃掉的人却是最关键的,如今这人海茫茫,我们又该去哪里找他?
“那你知道他去了何处吗?”我还是有些不死心,追着那人问道。
“不知道啊。”那人随口答道。正当我们失望时,他却又说道,“不过卓岳这人吧,也没甚地方可去。他是个猎户,在山里有间小屋,有时狩猎晚了便留宿在那。我猜他说不定会躲在那里。”
“你知道他那间小屋的方位吗?”我闻言大喜,急忙问他。
“这我知道。我们当了这许久的邻居,他邀我进山去过几次,”那人笑道,又咂了咂嘴,“打了好几只野雉呢。你们知道野雉怎么做好吃吗?把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然后在外面裹上一层泥,连毛都不用拔,扔火堆里烧。等几个时辰大火将泥烧硬了,扒拉出来,捡块石头将泥壳砸开,毛也跟着脱落,一股香气就从里面逃了出来。吁……”
那人长出了一口气,抬起手抹了抹嘴,似乎那只野雉已经从他的话里钻了出来,正主动献身往他嘴里钻。我干笑一声,对他道:“小心。”
“什么?”那人奇道。
“你的手,”我用手比画了一下,“刚打过蚊子呢。”
“啊!”那人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忙不迭往地上吐口水,又将手在身上使劲擦着。所谓蚊子再小也是肉,我和季明媚看他舍得把到嘴的肉往外吐,心中也是大起敬意。
我们两个正忍着笑,这时从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人跌落的声音。隔壁就是卓岳的住所,与这里仅有一墙之隔。可是,卓岳不是不知所踪了吗,怎么他家里还有人?我和季明媚都“咦”了一声,去问那人:“卓岳家里还有人?”
“本来有,现在没啦。”那人吐口水吐得口干舌燥,舌头又一直伸在外面,看着倒像是在捕食,从他上空经过的那些小小的过客纷纷避其锋芒。
“他家中除了他,还有谁?”
“没了啊,刚才发出声音的就是他。哦,他这些时日其实一直在家,只是央我帮他在外面上了锁,让人觉得他不在家。”
我和季明媚听得都是目瞪口呆,原来直到方才为止,卓岳一直都在家!
我们都瞪着那人,那人嘿然一笑,“不然我跟你们东拉西扯这么多作甚呢?你们不用这么看我,这也是卓岳央我的,说若是有人上门来寻他,见门上有锁自然会来向我打听,让我稳住你们,他在隔壁听到后动静便可伺机逃跑。”
原来卓岳虽然知道我们会来,却根本不知道我们几时会到,所以才想出了这个法子让邻人帮他示警。我想到自己刚才与真相仅有一墙之隔,却放任他从眼皮子底下逃离,顿时有些急了。
那人还在絮絮不止,“我们当了这么久邻居,这么点小忙我也总不好意思拒绝,是吧?”
“是你个大头鬼!”季明媚怒道,“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就帮他?”
“总不会是杀人放火吧。”那人笑道,“我看他这些年每年都要离开几日,按说杀个人放把火,用不着二十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