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我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不等镇长再说什么,便过来拉了他往外走,一边道:“苏家接连遭逢大变,少奶奶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们就不要叨唠她了。”
镇长被我拉住,一脸的莫名其妙,又不好挣脱,只好和我一块走出了苏家,刚走出苏家就一连声地追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先生,苏沐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他自己下的毒?”
我心中憋了一股气,一口气走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直到离苏家很远了,这才停下脚步,面色严峻地转过头来看他。镇长见状,摸了摸脸,赔笑道:“怎么了先生?”
“酒中的毒并不是苏沐下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息心中的躁动,“你猜得没错,是慕容毒杀了他。”
镇长闻言大惊:“那先生怎么说他是自尽的?”
他说着就转身要回苏家,我伸手又将他拉住,道:“苏沐是服毒自尽的,这是他自己死前说的。死者为大,镇长就不要再追究这事了吧。”
“他……在维护慕容!”镇长讶然道,“慕容毒杀了他,他却还在维护慕容,这……这是怎么回事?”
“秋叶红关于苏沐的猜测,大部分都是对的。苏沐在外经商时得知了秋添儿的死,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慕容窥破了那段私情,恼恨之下杀了秋添儿,所以要报复慕容。”
“可是他明明死前还在维护慕容……”
“苏复死在了外面,你们都以为是苏沐杀了他,这就是他对慕容的报复。可是你们都错了,他远比你们想象的更疯狂……他认定是慕容杀了他爱的人,所以要让慕容也亲手杀了她爱的人。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得逞了。”
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想象着苏沐在谋划这些事的时候,眼中闪烁着缜密而又疯狂的眼神,整个人都在发抖。
镇长听不明白我的话,一脸的疑惑。我苦笑一声,说道:“秋叶红猜测的事大部分都对,除了一件事……回到苏家的那个人并不是苏沐,而是苏复!就在刚刚,慕容亲手杀了她最爱的人。”
镇长听得一哆嗦,张大了惊恐的眼睛望着我。我强忍着心中的悲哀,将我从两幅文征明字迹上推断出来的事都告诉了他。苏沐认为是慕容得知了他和秋添儿的私情,深恨秋添儿毁了她和苏复的幸福,一怒之下杀了秋添儿。所以他写信回来告诉慕容他杀了苏复,然后故意启衅逼迫苏复杀了他,临死前,又用言语诱导苏复顶替他的身份,回到了玉田镇。
苏复回来后,自然不能承认自己杀了人,而苏沐信上又说过苏复“已死”,加上玉田镇没有寡妇再嫁的风气,他想和慕容在一起,只能将错就错冒用苏沐的名义。那天他刚回到苏家时,就曾试探过慕容,问她是不是还喜欢苏复,不料慕容却大发脾气,所以他也根本不敢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整件事最关键之处,就在于那封苏沐给慕容的信,一旦慕容看了信,知道是苏沐“杀”了苏复,必然会对“苏沐”恨之入骨,事实正如他所料,慕容悲愤难当之下,下毒杀了“苏沐”。
而这,正好落入了苏沐的圈套……他用自己的死,给苏复和慕容布了一个局。
苏管事死前说,“能看着两个少爷成家,够了”,可是事实上苏复并未成家,那时候我们都没听出这话有什么问题,后来我想起来时才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回来的是苏复。既然苏沐已经不在了,他想让苏复借着苏沐的名字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和慕容在一起,也算是看着他成家了。
而这也是他想要那封信的原因,他怕那封苏沐写的信上有苏复不知道的事,从而泄露了苏复的身份秘密。可苏老太太却误会了,以为他要以此威胁苏复,所以杀了他。后来苏老太太的死也与此有关,她亲手杀了对苏家忠心耿耿数十年的管事,心中愧疚难当。
我说完后,镇长听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这整件事谋划之缜密,堪称算无遗策,着实让人毛骨悚然。唯一出了纰漏的地方就是,那封原本一开始就应该送到慕容手上的信,却几经波折才送到她的手上,直接导致中间又多出了这么多事。
“可是,那封信明明就在我换下的衣服里,没有被任何人抢去,为何最后却出现在慕容手上?”我说着,盯着镇长看,“镇长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镇长避开了我的眼睛,额上微微有汗,勉强笑了一声,低声道:“这事先生自己都不清楚,我又如何得知呢?”
我将所有的事都说了出来,心中轻快不少,怅然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不将真相告诉慕容,就是对她最大的慈悲,苏复死前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是死者的要求,镇长就答应了吧。”
镇长沉默了一下,随即便应了一声。我没有再说话,朝他点了点头,便想回住店去。谁知我刚迈开脚步,镇长便又在背后叫住了我,我转过身,他却又踌躇不语。
我就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开口。过了许久,镇长才面色复杂地道:“信确实是我拿走的,请问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信是在慕家过继男丁那日,出现在慕家厅堂中的。”我答道,“知道信在我衣服中的,只有你、苏管事和苏复,三人中苏管事那时已经不在了,苏复不会自己做这事,那自然就只能是你了。但是你是何时将信拿走的呢?我曾对此大惑不解,我们初遇的那天晚上,你一直都在店主人的视线下,不可能去我房中拿信,不过后来我想了想,才发现原来信不是那晚被拿走的,因为第二天你还去过一次住店。”
“不错,那日你在镇公所说包袱被抢走,我让你无须担忧,我会去店里和店主人说一声,让他将账记在镇公所账上,就是那日我去了住店,趁店主人不注意的时候去了先生房间,拿走了信。”
他说的与我想得一样,只是我还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便用征询的眼光看着他。镇长说完后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瞒先生,在这事上,我确实是有些私心。”
“镇长与苏慕两家有仇,所以要看他们两家自相残杀?”我问他。
镇长摇了摇头,有些难以启齿,“我与苏慕两家都没什么瓜葛,不过秋添儿的母亲,与我倒是旧时相识。”
听他这么说,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镇长与秋添儿的母亲相熟,或许当年曾有过情意也说不定,所以格外关注秋添儿与秋叶红的事。
镇长见我面上表情,知道我猜出了其中关窍,脸上居然微微有些泛红,道:“当年秋添儿的母亲青年守寡,我呢也是壮年丧妻,彼此间都有那么些意思。可是先生知道,镇上向来没有夫死再嫁的风气,所以此事也就作罢了。后来没几年,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忽然自尽在了家中,临死前拜托我关照秋家的这俩姐弟,我也就应了她。”
他刚说了几句,我心中就已经有所了解,秋添儿死于苏老太太之手,秋添儿的母亲不在了,自然不能替女儿向苏家讨还公道,所以他便替代她母亲做了这事,送出了那封信。慕容看了那封信后,自然会去找“苏沐”算账。
“秋添儿死于非命,秋叶红远走他乡,这两件事都不是我能阻止的,深感愧对故人,所以一念之下做了这事。”镇长道,“只是我却不知道回来的居然是苏复。若是知道,他也是整件事的受害者,我是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我听他说完并没有答话,而是久久不语地凝视着他,镇长被我看得有些如芒刺背,低下头轻咳了一声,我这才慢慢开口道:“如果回来的是苏沐,镇长便能理直气壮地让慕容向他下手吗?请问慕容又有什么错呢?”
镇长身子微颤,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看。过了很久,镇长才低声道:“这事是我做错了。这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就是她,先生放心,这件事我会向县里说明的,不论有什么样的处置,都是我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我摇了摇头,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你将一封原本就是要送给慕容的信送给了她,能有什么处置呢?对了,镇上的家书收得差不多,我今日就要离开玉田镇,就不再去镇公所辞行了,告知镇长一声。”
镇长在我背后没有出声,我也没有再回头,而是一路径直走回住店去了,回去后将东西收拾了,便和店主人说了一声,谢过了他这几日的关照,然后将门口的驻店牌子收了起来,背上包袱离开了玉田镇。
出镇的时候,我再次经过初遇秋叶红的那条山溪,又是一阵恍惚,苏慕两家的事已经落幕了,接下来两家会有怎样的变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在玉田镇遇上的这件事,是我成为巡城马以来见过的最悲呛的事。
一个女子,因为要替自己爱的人报仇,却最终亲手杀了他。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而讽刺的是,在这整件事中,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打着爱的名义。可是,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带来温暖,就像水一样,沙漠中的人因它而活,洪涝中的人却因它而死。有一种爱也是带着凛冽的刀光,它摧毁一切。
慕容亲手杀了“苏沐”,为自己和“苏复”报了仇,或许此时此刻的她心里是满足的,可是往后的日子呢?我想得到,苏家少奶奶在那座空荡的大屋里,端坐在厅堂中守着她的爱和恨。
起初的时候,无论爱还是恨都经得起咀嚼,她或许追忆往事咬牙切齿,或许缅怀旧日柔情似水。可时光终究是无情的,有一天爱和恨都会在它的利齿下荡然无存,就像穿堂而过的风,到那时候,苏家大宅里什么也没有,只是盛满了孤寂。
而孤寂是不会开出花的,它只会悲凉如水,慢慢地浸透这座大屋,最后将她吞没,不溅起一丝水花。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忽然又想起苏复临死前讲的那个小故事,那是苏沐讲给他听的吧?而苏复死前,又是怎样的绝望?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玉田镇,转过头跨过了那条山溪,就像跨过了这整件事。风有点大,我夹紧了衣服,前面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