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红玉带着闵小青、文香和警卫班最后一批进了城门。
早晨,她接到包青送来的包一天的亲笔信。信中说到他必须先行一步,望她也尽早动身赶往锦阳城开会。
半个月前,当她听到包一天准备进剿铁笼山游击队的决心后,自己就一直在期待中。昨天她看到包一天锦阳开会的通知,就思忖开了:包一天为何要到锦阳城去召开这个会呢?镇天也不是没有开会的地方。
但是她没有询问包一天,总想到包一天这样安排,必定有他的理由。也许是上峰的决定,也许是因为镇天距铁笼山较近,召开这样的会议,唯恐泄密。
现在,她看完信便要包青带回话去,说她一定尽快赶赴锦阳城。
吃过早饭,她吩咐小青带着警卫班随她出城。然后又派人通知郭威,让他掌握部队,防备游击队袭击。
接着便带着文香来到东跨院,见小青已经领着警卫班在等候,他们每人牵着一匹马。马倌陈西民牵着拂云飞,正在院子里溜脚。
一见她走来,小青笑着打了个敬礼,喊道:“报告团长,我们已经集齐,专听吩咐!”
梁红玉今天还是穿着紧身猩红缎袍,腰绦带上佩着勃朗宁手枪,左边挎着宝剑,足下套着一双油漆黑亮的长筒马靴,显得干净利索,精精神神。
她的椭圆形脸蛋上,那对酒窝正溢着春晖,修长的眼睫毛底下,水灵灵的眼睛活泼地闪动着,又显得多么妩媚。她把头发紧束成一条乌黑的穗子,用纱巾裹住在脑后。额前只飘拂着一泼“刘海”。
她笑着朝小青点点头,站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仔细打量着他们。她见他们一色的簇新军装,肩着步枪或佩着驳壳枪,一个个虎里虎气,没有那种狐眉鼠眼,少气无力的样子。
在洪儒委派她去训练这支民团的时候,梁红玉就十分注意选择那些出身低贱、身强力壮的农村小伙子。
而对那些纨绔子弟,她一概不要。当有些土绅通过洪儒或包一天将自己的三亲六故硬要塞进来的时候,她也是尽量少收。所以在这支部队里,除了包一天和几个土绅的子弟难于管束外,绝大多数兵士纪律严明,所以战斗力也较强。这一点连包一天也暗暗佩服。
“很好!”她打量完毕,对着小青称赞了一句。
这边,马倌陈西民已经把拂云飞收拾齐整。梁红玉走到拂云飞身边,用手抚摸着它身上光泽晶莹的毛发,眼神里闪着奇异兴奋的光彩。
梁红玉爱马,尤其爱这匹宁夏大红马。根据名马的种类,她给这匹骏马取了个“拂云飞”的名字,其马名固然是出自齐桓公的御马“拂云飞”典故,但梁红玉却赋予它新的含义——她要骑着这匹马纵横驰骋,杀敌报国,而不是为了清逸雅致。
马倌陈西民是个高挑个子,和小青同岁的乡下穷孩子。他是梁红玉从他主人的手下救出来的一个小马倌。红玉安排他在自己身边照料拂云飞。
这个小伙子,心灵眼活,聪敏过人。他把拂云飞打扮的格外秀气。鞍上涂上金,鞍辔镶上金色的花纹,就连马笼头也别具一格,被缠上金色的饰丝。
此时,他牵着自己骑的一匹乌青马,眼睛却喜吟吟地注视着拂云飞。小青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他打扮拂云飞的得力助手,许多点子是他出的小青做的。
梁红玉初次见后也十分喜欢,但她一再叮嘱不要专为了好看,用起来不得力。陈西民说保证得心应手,梁红玉才予以肯定。
梁红玉抚着拂云飞的毛发,眼睛瞅着文香和小青,他俩也在鼓弄着自己的战马。文香先把一个大包袱驮在马背上,然后理了理肚带,又整了整辔头。
梁红玉见陈西民正笑眯眯地靠在马身旁,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一见大家都准备停当,她喊了一声:“出发!”飞身上马,轻如燕子。拂云飞欢快地打了个响鼻,便迈着碎花小步朝院门外走去。后面跟着文香、陈西民和小青······
走出院门,顺着弯曲的小巷,来到聚英楼下的大街上。今天不逢圩,街上的行人稀少。梁红玉略微收紧缰绳,拂云飞踏着碎步,一下子与小青他们并辔而行。
梁红玉看着陈西民说:“西民,你喂马是好手,可是我有意让你跟在我身边,同小青日后在战场上起点作用,不知你可乐意不?”
这首先高兴的不是陈西民,而是闵小青。他在马背上蹦了个高,口里尖声喊道:“哈!那还有什哩话说,答应呗!”他一边喊,一边朝陈西民做着鬼脸。
陈西民当然高兴啰,但他是个感情内向的人,他没有蹦也没有跳,而是使劲点着头,喉咙里清楚地“嗯”了一声。
文香说:“可是谁来替他喂马呢?”
梁红玉说:“是呀,找不到喂马的,暂时还是委屈你了。”她对陈西民说。
小青嘟着嘴说:“你办事就喜欢留着点儿,找个喂马的有什哩难的?”
梁红玉笑着说:“不难?那你就去找来呗!要是合适谁还不答应?”
“行啊,赶明儿我就去找个喂马的,保管你满意。”小青又高兴地拍着手说。
陈西民没吭声,脸上只是挂着笑;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对梁红玉说:“团长,有倒是有,就怕人家不来干啦!”
闵小青一听,欣喜地问道:“有?是谁?”
陈西民看了梁红玉一眼,见她也现出极想知道的样子,才说:“你们还记得半月前我们刚到镇天时在路上遇着的那几个坐车人不?其中那个穿着破袄儿,戴着旧帽儿的老头,就是一个喂马的好手,我比他可差远呐!”
“啊!”梁红玉和闵小青都诧异地看了陈西民一眼。
梁红玉问:“你怎知道?你们早认识吗?”
“不,我并不认识他。”陈西民见他们愈发疑惑的样儿,便笑了一下说,“哦,是这样的,你们那时在说话,我勒马就在身后边,我见那老头的一双眼睛总是盯着拂云飞,现出十分惊奇的神色······”
闵小青打断了他的话:“哈,就是凭这点点你就认定他是个喂马的好手?你呀,真是的!八成那老头见拂云飞是匹神马,惊骇起来。”说到这儿,又补充了一句,“谁见了拂云飞能不羡慕哩!”
陈西民笑了笑:“不!他不是一般地看。我听清楚了,他打量着拂云飞,口中念念有词:‘赤马赤马,出自宁夏,鞭儿一摇,走遍天下。’这是一本马谱里的两句诗话。到后来我还听他说:‘这样的名马,不是叫赤兔,就是叫拂云飞。’你们说,他是一般地羡慕吗?”
闵小青和文香首先乐了,都道:“有道理!有道理!”
梁红玉也点了点头:“唔,是有道理。”她忽然抬起头来,说,“那老头也不知是什哩地方人?姓啥名谁?恐怕难于访得着哩!”
闵小青说:“这我倒知道,我问了包府里那个赶车老头,他说他们离得不远。赶明儿我就到那儿去走一遭,不就打听到他了吗?”
梁红玉点了点头,一松缰绳,拂云飞又窜到最前面去了。
这时正是早饭后。
他们刚拐进东大街,就见镇子里的人们仨仨两两地来回走动着,有的是去镇外觅活干的,有的是在镇里觅活干的,每人的脸上都有一重愁苦。
梁红玉知道,这个地方虽说富裕,但那是富了富人,而穷苦人依然还是食不饱腹,穿不暖体,靠整日整年地辛苦维持最低的生活。那些土绅豪强,家家谷仓盈满,粮食山积,却只是到青黄不接时、灾荒年头儿囤积居奇,以重利盘剥穷苦人。
自从她随父亲回到锦阳的第一天起,她的幼小心灵里就被这些怪事无数次地投影过。她是个犟强的女性,养父的耿直给了她极深的熏陶。她对那些不平事也是深恶痛绝。
在她的印象里,锦阳的士绅当中,就只包一天是例外,尽管包一天家资盈富,可他既不重利盘剥,也不囤积居奇,有时逢到天灾百姓难以度日时,包一天还会开仓赈济百姓一些。
这样一个清白人,是梁红玉现在能够与他共事的根本,也是她尊重包一天的缘由。但是非常奇怪,这样一个开明、年轻有为的绅士,他的养父可从来不赞成。她不理解。现在,包一天召开三县联防会议,十几岁的梁红玉呀,真的觉着到了有所作为,可以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梁红玉正这样兀自在马上寻思着,突然她的坐骑笼头被一只手拉住,拂云飞不走了。她抬眼一看,原来是小青。她不知发生了啥事,正待询问,闵小青低声说:“嘿,红玉姐,来了,太巧了。西民第一个看见,是他指给我的,我再一细瞧哇,嗨,还真是他哩!”
梁红玉被他说得稀里糊涂。她瞪了他一眼,生气的说:“你尽说些什哩呀!他是谁呀?”
闵小青笑嘻嘻地说:“那个老头,会喂马的。喏,”他扭头用手指向前指着,“你看,就是那个,那不是还戴着破草帽儿吗?”
这时陈西民也点了点头。
梁红玉“哦”了一声,眼睛一亮,脸上一喜,就吩咐闵小青说:“小青,去请他到这里来叙叙话。”
闵小青欢喜地答应一声,勒马就奔那人而去。到了跟前,他俯着身子叫道:“哎,大叔,我说你等一下。”
被叫的人身子一激灵,忙抬起头来,顿时显出惊慌的神色。当他确定骑马少年是在叫他时,本能地用手摸了摸衣襟儿,把头一低,老声老气地说:
“呵呵,老总是叫我么?哎哎,对不住,对不住,真的没听清啦!”边说边连着鞠了几个躬。
闵小青说:“不用害怕!是我们团长请你去呢!”说着,把马鞭子一指前面的那队人马。
过往的行人知是发生了祸事,来不及地都逃开了。有几个胆大一点的,站在远远地墙旮旯里,偷着往这边瞅呢!他们的心中都在暗道:
“这个人想必是起早了,碰上这么倒霉的事,还想轻松呵!咳,不知这倒霉的人儿是那村的了!”
显然,半个月过去了,人们对那骑大红马的女子──大名鼎鼎的民团团长梁红玉还是畏惧的,因为自古来兵家凶煞啦!
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
这个被人们称为倒霉的人,正是严铁英游击队的侦察员宋大庚。
宋大庚今早奉命化装来镇天镇侦察情况,刚一进街,不想就碰上梁红玉骑马出来。他记住了半月前的教训,立即转身,想躲开他们。可是谁料想竟被他们认出了。
他一边在心里叫道:“不好,不知又要出什哩事哩!”一边就谋划着应付的办法。
“呵呵,什哩,梁团长叫我?有什哩事唦?”宋大庚抬眼一看,认出是那个叫小青的头目。听口气倒是客气的,但他仍是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儿来。
闵小青笑了:“怎啦!你忘记了?半个月前在马路上,咱们还见过面哩!哈哈!”
宋大庚像想了很久想不起来的样子,摇头道:“我不记得,不是我!”说完就要走。
闵小青哪肯放他,黑眼珠一转,虎里虎气地说:“哎,你不记得也没什哩紧,我们团长叫你呢!”
宋大庚见摆不脱,又恐这家伙发起横来愈发难以收场,就假装顺从的样儿,随闵小青来到梁红玉面前。梁红玉早已跳下了马,一见他过来,忙笑吟吟地迎着,嘴里说:
“老大爷近来可好么?”
宋大庚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哩药,就说:“好什哩好么,一年到底就这么过呗!”
他的这一脸愁苦相,引起梁红玉的极大同情。她又问:“老大爷,家里几口人啦?”
宋大庚沉沉地,半晌没答话,一会儿他才凄楚地说:“老总,你是叫我什哩事么?我还要去觅活干啦!你不晓得,今儿个没觅到活,我一家老小就得挨饿啦!”
几句话说得梁红玉倒不知如何开口了。亏得文香快嘴快舌地说了一句:“我们团长是叫你来给她喂马!”
“什哩么?喂马?”宋大庚吃了一惊。
“是呀,是喂马呀!”闵小青也说。为了能使宋大庚答应,他笑着比划着:“你不是没有事做么,你到我们这里来喂马,嗨,梁团长是不会亏待你的,按月给你发饷钱,比你那串东奔西要强多了。”
宋大庚这才明白了,梁红玉在他的身上打得原来是这么个主意,怪不得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可他弄不明白,他们怎知道自已会喂马?
这时梁红玉也解释说:“呃,是这样的,”她用手指了指旁边的陈西民,“他说你以前喂过马,而且还蛮精通喂马技术,我想你既日日为生活奔波,不如就来给我喂马吧!”
宋大庚听罢,惊讶地看了陈西民一眼,见这人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呃!他在心里说:这人的眼好煞,得提防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