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一天站起身,也没招呼谁,迈着方步走出房门,站在楼梯口迎接潘西武。
楼梯口出现一个黑茸茸的脑袋。在这个圆脑袋迎着包一天的这一面,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嵌着眼睛、鼻子、嘴巴。由于它们占据的面积窄小,它们挤在一起,就几乎看不清楚确切位置。在它们的周围,密密匝匝爬满了像头顶那样乌黑的毛发。
要不是包一天他们早就熟识,乍一相见,也许会被这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脸吓住。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在包一天与潘西武身上,所凸现的人间美与丑的奥妙所在了。
包一天热情地寒暄道:“哟嗬,我的潘团长,潘老兄,你可真是行动神速呀!功夫不大,你竟在胡团长前头赶到,不愧为黑无常呀!欢迎,欢迎!”
“黑无常”是潘西武的绰号。他还有一个绰号,那就是人们背地里骂他的,叫“潘鬼头”。
这两个绰号,一个是由他的相貌而来,一个是因他的行为诡秘、常常令人难于捉摸而来。
此时,潘西武一见包一天,紧趋几步,用笨重的皮靴踏上最后一节舷梯。当沉重的声音一停,接着就“咔”地一个立正,人们便看到这个鬼怪式的人物将手在胸前一横,行了个鬼怪式礼。
接着,又从那三分之一面积的下部,发出一个鸭公似的叫声:
“报告总指挥,潘西武奉命来到。”
“呵,欢迎欢迎!”包一天还了军礼。
包一天满面春风,喜形于色。他一边拉住潘西武的手,一边转身把另一只手一握:“呵,辛苦了!请,里面请!”
包青也领着潘西武的两个保镖进了隔壁房间。
潘西武进了房间,包一天又把他介绍给了熊方林。
“潘团长,这位是锦阳县警察署熊署长。”
“不敢,不敢,敝人熊方林,请多多关照,多多关照!”熊方林赶紧说。
熊方林本想伸出手去与潘西武握,见对方傲慢得似有不屑一顾的样子,也就没伸出手去,只是躬身站着。
包一天给潘西武介绍了熊方林后,正要分宾主坐定,猛听见包青又在门口大喊一声:“胡团长到!”
显然楼下的老头书记已经向楼上发出了信号。
包一天礼貌地让潘西武稍等片刻,然后意外地叫上了熊方林,向厅门外走去。
这次他没有走到舷梯口,而是站在厅门外。他让熊方林站在他的身后,包青站在熊方林的身后。只一瞬间功夫,一支迎宾队便形成了。
楼梯上照例响起一阵脚步声。
包一天看到,在四五个马弁的簇拥下,霞县民团团长胡奎穿着一身笔挺的浅黄军服,端端正正地戴着帽子,双手裹着白手套,左手还捉根文明棍,上了台阶。
这样的派头,看起来比他这个总指挥还要威风几分。这使得包一天的心里很是不快,但他没流露出一丝来。
而他的五个马弁兵,有四个分成两队,站在离包一天二十来米远的楼梯口,另一个站在他的身后。
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就如同包一天在很短时间里,组成的那支迎宾队一样。
胡奎把他那麻杆似的身躯挺了挺,脸上毫无表情。
他缓慢地摘下帽孑,顿时露出一个已经谢了顶的秃脑壳。
他把军帽提给身后的弁兵,又随手摘下白手套,捏在左手上。然后才顺着两旁卫兵排成的甬道,挺胸凸肚向包一天走来。
包一天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脸上始终浮现出一副自然的笑容。当看到胡奎走到离他五六步远地方时,他微躬身子,双手拱着,带着谦恭的口吻,说:
“胡团长为党国出力,为百姓操心,恕包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胡奎的脸上还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样子,只是在嘴里淡淡地说:“哪里,哪里,包总指挥决心戎马,发誓剿匪,胡某钦佩之至!钦佩之至!”
“惭愧!惭愧!”包一天不卑不亢。
胡奎继续毫无表情地说:“为了党国大业,胡某愿效犬马之劳。惟有赖总指挥之神威,而不使自已沦为望尘莫及之辈……而已。”
后面两个字拖了很长。
包一天一面将胡奎往客厅引,一面笑呵呵地摇着头:“胡团长,兄弟我也是托您二位的洪福,”他指了指厅内坐着的潘西武。
待胡奎坐下后,包一天接着说:“岂可逼一时之英雄!总指挥一职本是二位兄长的,鄙人在刘主任面前坚辞几番,终不能如愿!故鄙人才冒天下之大不韪,硬着头皮充当!今日一天愿抛肺腑之言,烦请二位兄长不吝赐教,此实乃包某之大幸也!”
潘西武大叫道:“包兄不必客气,您领衔是最合适不过了!”
胡奎还是一副冷面孔:“包总指挥真是谦恭之人。佩服,佩服。”
说着,把脸转向别处。
对于傲慢无礼的胡奎,包一天采取的是克制的态度。这并不是怕对方,而是包一天一贯的处世态度。他的这一种态度,使他在芸芸众生中获得了很好的口碑。
而对于这个胡奎,虽然表面上是礼让三分,但骨子里对他是恨上十分。不过,他不知道胡奎是否知道他对他的这种仇恨。
这么势同水火的俩人,其仇恨的渊源肯定很深。那么,这个胡奎又是何许人也?
胡奎是霞县人,旧军人出身,今年45岁。年青时曾在北洋军阀孙传芳的部队里混过,当过小小的排长。北洋政府垮台后,他解甲归田回到了家乡。
他的家在农村,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且无田无地,他回家后即成了个无业游民。同时又因为他不懂农桑,不谙商贾,生活穷困潦倒。
但他这人运气好。
霞县有一个很著名的财主,叫吴汉中。家大业大。可但凡这样的人,树敌就很多。这是因为他们的财富并不完全是靠自已的双手劳动和靠聪明才智获得。巧取豪夺,损人利已是这些人的本性。
就在胡奎穷困潦倒难以生存之际,吴汉中找到了他。
吴汉中看中他的是他在军队的经历。吴汉中为了保护自已的家业,抑或是为了强取豪夺的需要,很早就组织了一支武装。可惜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率领这支武装。
有人介绍了胡奎。
开初吴汉中很有点瞧不起他。胡奎个子蛮高,可就是瘦不拉几。那个时候他虽然只有二十多岁,由于营养不良,身子瘦得跟一梱干柴差不多。
可是后来却令吴汉中对他刮目相看。及至最后竟以家业相托,要胡奎扶持他那不争气的儿子。
那一年,霞县境内最大的土匪头子吴老幺瞄上了吴汉中。吴老幺是个惯匪,他的最大特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每抢劫一次,都要做到十拿九稳。
为此,他不惜耗费大量的人力和大把的时间进行踩点和前期准备工作。当然,这样做也有弊端,那就是时间一长,容易泄露消息。
尽管如此,他还是乐此不疲。这是因为他的成功率与失手率成正比。他由此也使他的土匪武装规模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最后成为霞具境内的最大土匪力量。
吴老幺踩点的方式花样翻新。而他的手下很有一些踩点高手。他们有的装成算命先生,有的装成做生意的,有的装成路过偶尔讨杯水喝的,还有装成叫化子的。
这个时候的胡奎还没有成为吴汉中值得信赖的人。吴汉中不喜欢胡奎,只是让他进了护院队,没个一官半职。但他的行动却自由。吴汉中几乎没有管过他。其中的缘由只有吴汉中一人知道。
这很可能是由于胡奎的古怪性格。
胡奎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也不喜欢交往,经常是躲在人后面一个人独处。有人去找他,他翻着眼皮子,这是询问你有什哩事?若是你不说,他又会转过头去。这时候如果你又说了,他是不会再回头的了。但是你所说的事,他该做的会给你做好。
所以后来知道他性格的人,见了他,只说事,不看他的表情,说完就走。到后来,连吴汉中也是这样子对待他的。
吴老幺的人对吴宅的踩点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吴汉中浑然不知,吴宅的人也浑然不知。但并非在吴宅里的所有人都浑然不知。哪谁知道呢?就是这个胡奎!
胡奎没事就会卧在前门的墙垛上迷糊。
吴宅的前门做得很高大,是用那种线砖做成的。何谓线砖?即是一块长二尺宽一尺厚二寸的砖,在做坯时就在中间划一下,就变成了二尺长一尺宽一寸厚的两块了。烧制成成品后,再用泥刀在缝中轻轻一敲便成两块了。
你可千万不要认为这纯粹是为了省料。决不是!因为将这种砖砌上墙后,墙里面是空的,形成空斗。这种墙的最大优点便是这些空斗。空斗里塞满砂石、细土,用特制的木榫将其筑紧,又浇上石灰水。这种墙体甭说有多结实了。
吴宅的墙头很高,约有丈余,且宽,特别是靠近屋墙边,因与横墙和直墙相交,墙头宽约三尺,还有一个陡坡形的斜面,形似靠背椅。
这个胡奎就喜欢卧在墙头的那个斜面上,很舒服的躺着。由于他瘦弱的身躯,不管从那个角度去看他,根本看不到。
吴老幺的人对吴宅的踩点,并不是一开始就引起胡奎的注意。有一天,远处的路上走来一对母子。也许是远道而来,这母子俩走着走着就闹开了。
那个七八岁的孩子(先说是孩子,不说是儿子。因为孩孑和儿子是不能划等号的)说:“你不讲信用,答应给我饼吃,我才跟着你。”
母亲说:“我不骗你,前面快到了,你使劲喊:妈,我饿了。我要吃饼。”
孩子说:“真的吗?那我喊啦!”孩子就真的喊:“妈,我饿了,我要吃饼,我要吃饼!”
妇人(不能说母亲,因为母亲与妇人也不能划等号)说:“你要听我的话,喊则喊,不该喊不能乱喊。”
孩子嘟着嘴说:“那我什哩时候该喊什哩时候不该喊唦?”
“我会教。”女人说。
这些话一字不差落进胡奎的耳朵里。
就是这些话开始引起胡奎的怀疑。
后来那个女人带着那个孩子就到了吴宅的大门前。那孩子喊着妈妈嚷嚷着要吃饼。那个女人从布兜里拿出两个饼交到他手里,嘱咐他就坐在大门门槛上吃,细细吃,慢慢吃。
那女人就进了吴宅的大门(那天吴宅的大门恰好不曾关),喊:“有人吗?有人吗?”出来一个老婆婆,胡奎认出是厨房的秦姨,专事茶水的。
那女人对秦姨说:“大姐,我孩子吃饼,口干,想讨碗水喝。”
秦姨是个热心肠人,听到给孩子讨水喝,就说:“行呵,跟我来吧!”说着,带头就往厨房走去。
吴家的厨房在整座宅子的后面,挨着后花园。秦姨带着女人左拐右拐才拐到。这女人的眼晴不安分,嘴巴子也甜蜜。她一路夸这座宅子大,问姨妈这间房子住人吗?好宽敞哇!那间房子是放杂物的吗?那门口有竹筐哩!
秦姨倒没回答,但也没往别处想,带到厨房,那女人自已喝一碗,又端了一碗出来。她对秦姨说:“大姐,您忙您的吧!我自已端了去。放心,我等下会送碗回来。”
秦姨当时确实有事,看那女人一副老实样,何况只是一只碗!她点头答应了。
那女人没有食言。只是时间用得太久。还碗时那女人解释说,这座宅子太大,我走错路了。
胡奎对这女人有怀疑,过后就去问了秦姨。秦姨告诉了他这一切。这使胡奎还加怀疑。
但怀疑归怀疑,又没有其他的证据,它能说明什么呢?搁在别人身上,这事还就过去了。可胡奎是吃过军粮做过小军官的呀,自从有了那种怀疑,他便处处留心,事事留意。
有一天,他发现有一个卖叮铛糖1的人挑着货郎担,围着吴宅转圈圈。表面上看似乎是不认识路,但他经过仔细观察,发现非也!那人还搁下担子,盯着吴宅的院墙看了好一会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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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叮铛糖:一种米糖。卖者将米糖放进挑担的木盘里,挑担的下层放置针头、线脑、顶针、小手帕、雪花膏什么的。糖是用来吸引老太太、小媳妇、小孩子的。卖者左手持一块特制长方形小铁板,右手持一铁杵敲击小铁板,小铁板发出悦耳的声音:“叮铛一叮铛一叮叮铛”,以此来招俫顾客。故名“叮铛糖”。
胡奎将自已的怀疑悄悄告诉吴汉中,吴汉中很紧张,他说若真有此事,那事肯定不小。便向胡奎讨办法。
胡奎对吴汉中说,老爷不必害怕,我自有安排。若信得过我,便听我安排,若信不过,您别管我,我做我的事。
这在吴汉中的印象里,是胡奎说话最多的一次。不过他没有相信胡奎,没要胡奎作安排,可也没有管胡奎,任他去了。
果真出事了。
吴老幺经过仔细踩点,认真筹划,自以为万无一失,马到成功。他选择的是八月十五日月圆之夜。吴老幺亲自出马。
这日子选得不对,月圆之夜,皓月当空,一切如同白昼,选这样的日子抢劫,这不是找死吗?但吴老幺却偏偏剑走偏锋,做土匪忌讳的事。可见他的狂妄。当然他有他的想法:中秋之夜,吴宅狂欢,一定放松警惕,正是有机可乘之时。
吴老幺没有冲进吴宅。大凡具体的抢劫活,都是手下干的,他只在一边看着、等着……突然“叭”一枪打来,正中他的天灵盖,他像一捆干柴似地倒于马下……
这一枪是胡奎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