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姐, 再来一张五香油饼!”
正弯腰烙饼的春兰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一看,笑了, “哎呦,洪大夫回来了, 随你一道那人呢?我给你们做新的,热乎!”
洪文侧身让过嘉真长公主,示意她坐下, “我师父送伤者回家了。”
春兰忙问:“怎么样, 伤的厉不厉害?”
洪文笑道:“有些狠,不过救治及时, 好好将养就没事了。”
春兰松了口气, 双手合十拜谢菩萨,麻利地烙饼去了。
她分明与那伤者素不相识, 甚至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可此时得知他侥幸得救,也跟着快活起来。
嘉真长公主何曾在这种街边小摊停留过, 目光扫过满是尘土的地面和破旧的桌椅,难免有些迟疑。
洪文瞧了她一眼, 索性挽起袖子将椅子擦了两回, 又把干干净净的衣袖展示给她瞧, 低声道:“我跟师父刚才来吃过, 干净的。”
不然他也不敢贸然带这位娇客过来。
嘉真长公主见他神色坦然,又见摊主娘子虽衣裳破旧, 但浆洗得干干净净, 连指甲缝都是白生生的, 回想起方才自己信誓旦旦的“我胆子大着呢”, 一咬牙,也坐下了。
她身上穿的虽是便服,可宫中出来的岂有凡品?平时瞧不出来,如今整个人缩在小小的矮板凳上,裙摆直往下掉。
嘉真长公主哪儿经历过这个,张着两只手不知该如何是好,整个人都傻了。
洪文眼疾手快欠身一捞,将那绣着精致梅花纹样的裙摆小心叠了几下,放到满面错愕的嘉真长公主手中,“别弄脏了。”
真碍事!嘉真长公主低头看着手中裙摆,有些气恼,再看看几乎瞬间完美融入的洪文,“你经常在这种地方用饭?”
洪文笑着摇头,“哪儿能呢。”
嘉真长公主点头,就听他又面不改色道:“以前跟师父天南海北的走,时常风餐露宿,渴了喝些凉水,饿了啃个硬饽饽,三餐不继的时候多着呢。”
想找热乎乎的饭摊子还没有呢!
嘉真长公主目瞪口呆。
她曾去过广袤而荒凉的边塞,见识过宏大又残酷的战场,喝过混着泥沙的水,啃过带着麸皮的硬馕,自以为世间艰辛不过如此,可洪文这番话却又将她自以为是的感悟打得粉碎。
“吓坏了吧?”洪文将桌上的茶碗用热水冲洗一遍,重新倒了一碗新的推过去。
嘉真长公主看着那一碗黑乎乎的,飘着不知名碎茶梗儿的所谓茶水,喉头滚了滚,沉默着点了点头。
洪文有点后悔,“我不该讲这些。”
谁知嘉真长公主却摇摇头,端起茶碗,目光笔直而坦荡,“不,我想听。”
她又看了眼那茶水,低头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不光茶叶不行,甚至就连水都带着股天然的酸涩。
但她曾喝过比这更令人难以下咽的水:边关的雨水,于是她勇敢地咽了下去。
很好,这就是百姓们每天都喝的。
洪文心头微微一颤。
她的眼中看似平静,眼底却翻滚着汹涌的渴望。
是真的想听。
洪文的视线从她雪一样白皙的手指划过,目光不自觉被黑漆漆的茶碗与雪白手指强烈的色彩对比刺伤,“好。”
于是他说起辛苦人家遇到天灾荒年时被迫卖儿卖女;讲到百姓忙碌一年,快到秋收时却意外迎来蝗灾,蝗虫过境颗粒无收;还说到贪官草菅人命,苦主九死一生翻山越岭,迫不得已跑去别地告状……
他还说到丰年时老百姓对着堆放不下的粮食喜极而泣;也说到地方父母官在洪灾到来时身先士卒,不惜以血肉之躯跳到汹涌的河水中救堤坝;还说有个姑娘亲自送情郎上战场,十五载等候催白了长发,吹皱了脸颊,却也终于送回了她那日思夜想的情郎……
“我和师父去喝了喜酒,”洪文笑道,眼中似有水光,“那恐怕是我平生所见年纪最大的一对新人了,新郎三十二岁,新娘三十岁,可大家都是那样高兴……”
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到对面,柔声道:“别哭啦,当心风吹皴了脸”。
嘉真长公主不知不觉已经哭湿了自己带的绣帕,红通通的眼睛剜他一眼,劈手夺过带着苦涩药香的棉布帕子,抬手盖到脸上,声音闷闷的,“你就是没安好心。”
不光她,连春兰带周围几个食客都早已听得痴了,人人面上皆是泪痕。
洪文笑笑,“我不过奉命行事……”
嘉真长公主睁着微肿的眸子,“你怎么不哭?”
见春兰哭得拿不住盘子,洪文叹了口气,只好自己取来,小心切开几块,闻言反问道:“你怎知我没哭过?”
以前他哭得可惨,可见得多了,原本软乎乎的心表面仿佛就罩了一层硬壳,眼泪也少了似的。
嘉真长公主瞅着他,若有所思。
“公,咳,”洪文差点喊出公主二字,忙收了,憋了半日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含糊道,“尝尝这饼,虽有些粗糙,但真的好吃。”
嘉真长公主被他的窘态逗得破涕为笑,斜眼瞧着,也不做声。
洪文被她看得无法,小声道:“微臣斗胆,在外头且称呼您文姑娘吧。”
嘉真长公主眨了眨眼,颇感新奇。
她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得了这样的称谓。
嘉真长公主歪着脑袋略一琢磨,忽狡黠一笑,俏皮道:“好呀,洪公子。”
洪文浑身一抖,心尖儿上好像被稚嫩的猫爪轻轻挠了下。
痒痒的。
坐也坐了,喝也喝了,再轮到吃油饼时,嘉真长公主看上去已经不那么为难了。
她甚至主动盯着另一桌的食客瞧,也学着人家用手抓,看洪文被惊得瞠目结舌后得意大笑,像只打了胜仗的小野猫。
结账时,春兰死活不肯要钱,洪文坚持要给,嘉真长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激烈的退让,忍不住出言问道:“一张饼多少钱?”
得知只需一文之后,她的眼睛都睁圆了。
一文钱?!
那么老大一张饼,竟然只要一文钱!
她甚至没见过几次铜钱,自然也想象不出小小一文钱,竟有可以让人不至于饿死街头的巨大力量。
而接下来,嘉真长公主又见识到了许许多多的一文钱:
一文钱一串的山药豆,三五颗灰突突的小豆子外面挂了极薄一层糖浆,一口下去又脆又甜,而里面的山药豆却很绵软。
听说山药豆是山野里摘来的,这一文钱怕是都应在表面那点糖浆上。
一文钱一个的素包子,皮薄馅大,饱满的馅儿中浸透汁水,一口下去又香又甜。
听说里面的野菜也都是春日野地里挖来晒干的,精打细算能吃一年。
一文钱一把的野酸枣,一文钱一只的木头哨……她甚至还看中了一支一文钱的木簪,简单古朴,线条流畅,于是欢欢喜喜买下来。
等两人逛得脚都酸了,身后的青雁等人怀中也抱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可细细算来,才花了百十个钱!
嘉真长公主啧啧称奇,只觉前面十九载的人生经历和认知都被颠覆了。
原来百姓们真正的生活是这样的,清贫,却也有趣,有趣中却又透着一丝乏味,而恰恰就是这些有趣和乏味交织在一起,就成了无数普通人生活的缩影。
嘉真长公主倒背着手,怀揣着探究和好奇,如一尾灵活的鱼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洪文不得不加快脚步,以免跟丢。
“哎,这可真有趣!”她拎起摊子上一只竹编的灯罩,转身对洪文笑道。
洪文才要说笑,却突然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她的手将人护在怀中。
淡淡的药草味钻入鼻腔,嘉真长公主脑中嗡的一声,突觉身侧一阵狂风伴着马嘶人叫刮过。
“怎能在闹市纵马!”
“简直胡闹!吓死人了!”
有人纵马?
嘉真长公主从洪文怀中探出头来,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就见愤怒的人们将一人一骑团团围住,最后竟一把将那人从马背上扯了下来。
“赔礼道歉!”
“不许走!”
“就是,叫巡城衙役来评理!”
“大过年的,陛下都亲口下旨不许闹市纵马,这人好大的胆子……”
那人衣着华丽,俨然是个富家子弟,瞧着也不过十来岁年纪,这会儿也被吓住了,一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缩在人群中呜呜哭起来。
嘉真长公主皱眉,显然对这人十分瞧不上。
洪文往后看了眼,也颇为不屑。
有谢家兄妹的珠玉在前,这少年的举动当真令人不齿。
不多时,巡街衙役赶到,驱散人群后将那纵马少年连人带马一并带走,青雁等人也终于挤了进来。
见嘉真长公主安然无恙,众人先是大喜,可看清两人的姿势后,又纷纷大惊,争先恐后大咳出声,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人撕开。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先是一愣,继而回神,忙不迭向后分开,两张脸四只耳朵都红红的。
要了命了!
青雁心情复杂,就不明白怎么眨眼不见就抱在一起……这事儿若传出去,他们还能有命活?
嘉真长公主鼻端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药草味,她忍不住往旁边偷瞟一眼,就见对方也正偷瞟自己,又慌忙分开,满腔子芳心乱颤。
“情势危急,”洪文故作镇定道,“公主恕罪,失礼了。”
嘉真长公主清了清嗓子,如果不去看红彤彤的脸蛋,真是非常端庄,“洪大人救护有功,何罪之有?”
青雁:“……”
并不是很想看这拙劣的弥补戏码。
她重重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公主,今儿玩的也够了,时候不早,回宫吧。”
这话就像一盆凉水,直接朝着嘉真长公主兜头泼下,直把她刚热乎起来的一颗心都泼凉了。
她看看洪文,洪文也在看她,眼中难掩失落,连嘴角都垂了下来。
衙门后宫有别,不经传召不得擅入,此一去,又不知几日不得见。
嘉真长公主眼眸低垂,过了许久才道:“多谢洪大人今日拨冗作陪,我走啦。”
洪文忍不住上前一步,张了张嘴,终究不知该说什么,只闷闷道:“……公主慢走,一路当心。”
嘉真长公主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洪文目送她的背影良久,直觉一颗心好像也拴了绳子,被牵着走远了。
过了会儿,马车赶到,嘉真长公主一只脚已经踩上去脚凳,却突然又退了回来。
“公主!”青雁喊道,“您去哪儿?”
嘉真长公主充耳不闻,朝着来时的路飞奔,宽大的衣摆在空中高高鼓荡开来,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
垂头丧气往回走的洪文似有所感,转身一瞧,正见嘉真长公主飞奔而来,不由迎上前去,“公主!”
嘉真长公主停下,鬓边流苏剧烈抖动,像春日蔚蓝湖水中荡开的涟漪。
她缓缓平复呼吸,慢慢把手伸过来,五指散开,露出掌心一根简单古朴的木簪。
“此簪以报你方才维护之情。”
脑海中仿佛有烟花炸开,叫洪文一阵阵头晕目眩,眼前发白。
最简单的一字横簪,簪头刻着两截翠竹,清新隽雅,男女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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