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刘娜浑身战栗地站在公共电话亭里,让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将离婚判决书读给她听。
父亲读完了判决书的内容,呵呵地笑了几声,:“娜娜,我和你母亲成婚后许多年,你弟弟都长得比我高了,才补办了那结婚手续,就是一张纸而已。你弟弟刚办了假离婚,其实证书不证书的无关紧要,只要你们还住一起过日子就好。我在这点上想得开明!”
刘娜浑沌中惊觉自己无声无息地被离婚了,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握紧了拳头,身子抖颤得无法自控,也无法配合老父亲的黑色幽默,应了几声后放下了话筒。
她不知一路是如何走回到了出租房,进门后,猛一个跌跄,重重地跌坐在了踏踏米上,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双手紧扯着床单,全身不再颤抖,绷得像块僵石,唇上慢慢地溢出鲜血,鲜血渗进牙缝,一丝丝地再渗进口腔。满嘴的血腥味迷离了她的整个思绪,身体依然紧绷,灵魂早已游离,不知是悲,不知是悔,不知是恨,更不知何去何从。
她恶心着自己,恶心着俞敏洪所做的一切,恶心着俞香兰那天的话语。可那一天讲电话的俞香兰的确是怀着一腔赤诚,日渐衰老的她在孩子们不在身旁的日子里,心中填满了许多柔软的东西。
连续的几天下来,刘娜活像个游尸,在她僵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如机械般地出门,如机械般地做事,害怕跟熟人相见,甚至于害怕与陌生人对眼相视。在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更不明白该替自己申诉些什么,羞涩感压迫着她,悔恨感包裹着她,她再一次逼迫自己不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沉默只能是她唯一的选择。
刘娜的弟弟拿了她的离婚判决书,抱着怀疑的态度去了趟法院,串了几间办公室,得到的答复全是:刘娜的离婚案子从正式受理到缺席判决,全都符合法律程序,而她拥有唯一的权利就是在限定的时间内再次申诉。
可刘娜不知道俞敏洪现在何处,更无法获取合法的委托授权证明,她很想回国争取回女儿的抚养权和财产权,但她却又备感无能为力,如果放弃掉日本务工的机会,即使她可以争回女儿,那又能如何,她拿什么来供养女儿。
刘娜沉默地听弟弟的述说,弟弟出国劳务的相关事宜已安排上了日程,也已无分身之术,爱莫能助,他不得不用自责来宽慰自己的姐姐,也不得不替姐姐把一把主意,:“姐,我个大男人真没用!依我看回国不是上策,你还是继续在日本打工吧,先把钱赚足了再说。至于娉儿,她是你的孩子,一辈子都会是你的孩子。”
刘娜噙着泪,强装镇定自若,:“你在爸妈面前能少说一句是一句。”
而那一天,俞香兰和俞大明在刘娜的父亲走后,俩人默然对视了半天。
俞大明沉吟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说:“该不会真是因为那个该杀的日本女鬼子?”
俞香兰使劲地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洪洪不会这么没良心!他的胆子不应该那么大,离婚这么大的事,他不应该不跟家里商量的。假离婚也是不可以的,他们都干的是什么事呀,老脸真丢不起!”
顿了顿,俞香兰又说:“我心里急啊。什么时候佳佳能打电话回来?只有问问她了,平时她比较多关心,她应该知道。”
当晚,俞敏佳的电话就回来了,不等俞香兰将话说完,俞敏佳一听俞敏洪做为原告起诉了离婚,在电话中哈哈地狂笑,:“洪洪干得好!我就喜欢我弟弟这个样子,他总算是个大男人了。”
“你疯啦!怎么这么说话呢?刘娜刚寄钱回来买了房子,他们不都好好的吗?我们家也不允许假离婚,不能将婚姻当儿戏!你让洪洪马上打电话回来。”
“那个贱人还寄钱买房,这下更解气了!”俞敏佳在电话里又是一阵狂笑,刺耳的笑声让俞香兰浑身不自在,也让旁边的俞大明感到毛骨悚然。
“佳佳怎么啦?是她吗?不像她会说的话呀。”俞大明忍不住盯着俞香兰说。
俞香兰:“佳佳,你们全疯啦,洪洪明明答应了不跟那个日本女人好的!”
“我不管什么日本男人女人,我只知道我们姐弟俩不幸遇见了一对狗男女。李伟强和刘娜不是人,把我们都当傻瓜耍,为什么还要对他们手下留情?”俞敏佳的凄厉笑声已换成了悲泣声。
咚的一声,俞香兰手中的话筒掉在了地上,空气刹那间凝滞。
俞大明和俞香兰消声屏息,脸色苍白,面面相觑,俩人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俞敏佳凄厉的哭声从话筒中持续传出,犹如一道道利剑击中俞香兰。
俞香兰怒极而全身瘫软,只好偎在了俞大明的身上,呜呜地也哭了出来。
俞敏佳边哭边喊:“为什么要结婚?我们本来好好的一家人,却因为有了这俩个外人,好好的人全给糟蹋了。”虽说哭声渐小,却在持续。
俞大明费力捡起话筒,用肩膀努力地撑住俞香兰的身体重量,悲愤默然地听母女俩尽在电话两头哭泣。
再等到刘娜的父母上门来的时候,俞香兰一脸的肃杀,语气冰冷无情。刘娜的父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们宁愿被掏空脑髓都无法相信刘娜与李伟强会产生孽情,双双哑口无言地涨红了脸,刘娜父亲的血压仿佛要蹭蹭升得爆表,手捂着胸口哧哧地喘气。
俞大明垂头丧气,但还得收拾心情,用老干部的口吻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也是家门不幸呀!一祸害就祸害了几家人。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的,彼此重新开始吧!新社会有新观念,离婚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离婚当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只是把一些人见不得人的事全给摊了出来。”俞香兰几夜没睡好,脸色憔悴不堪,声音却激愤高亢。
刘娜的母亲硬憋着泪水,将丈夫直往外拽去,嘴里喃喃地说:“走吧,走吧,别在这里丢人啦。”可在心中依然有一万分的不相信,自己那个端庄勤快的女儿怎么会有越轨的可能?可俞大明为人厚道,口牌甚好,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一位老干部,也是一位老好人,他岂有信口雌黄的可能和必要?难不成是日本的花花世界改变了曾经的质朴和忠贞?
老人心中即使有千百般的不信和千百般的疑惑,终在无可奈何的掩面痛泣中被淹没。
又连着几天,俞香兰头昏脑涨得无法忍受。她心中的怒火在夜半三更时更为旺盛,她不仅为一对儿女遭遇的不幸而哀伤,俞敏佳的痛哭更扰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她百思不得其解此类令人不齿之事怎会发生在自己的家中。深夜里的辗转难眠后,她迫切地想必须去寻找答案,究竟是家中风水局有破相?还是俞敏佳姐弟劫数难逃?……
俞香兰虔诚地看神婆们邀请大仙上身的前奏动作,恭敬于她们用自己羸弱的身体迎来像关公、托塔李天王此类伟岸的大神灵魂上身。她们猛晃着头,用双手使劲地捶桌,翻着白眼,又连续地打着嗝,时而对来者热情似火,时而又冷若冰霜。但附体的大仙们在神婆狂乱无序的系列动作表演后,一般都乐于为凡人解难答疑。
俞香兰谦卑地聆听大仙们的神秘话语,他们的神魂寄体无限地体恤凡尘之苦,令神婆们每每舌燥口干,俞香兰亦真心特别感动于神婆与大仙的这种敬业精神。
俞香兰站在尘烟飞扬的汽车站,心里依旧困惑不安,她已从三家大仙的嘴里得到了超大量的信息,从祖坟被人破了风水,俞敏佳和李伟强的八字不合,俞敏洪的桃花神位不正,再到家中偶有外邪入侵以及俞敏佳姐弟前世的冤亲债主……这些信息如几座大山般地压在了她的胸口,让她无法舒畅地呼吸,更似蜘蛛网般密密地缠绕在她的每一处神经,令她甩不掉捋不清。
俞香兰更加夜不能寐,日不思食,尤其是那个“家中偶有外邪入侵”的说法令她忧愁恐惧。
她今天要去到江阴的一位神婆那里,听朋友说那位神婆神通广大,与关公、西王母娘娘等许多位仙人均可神交,观音菩萨偶尔也会光顾她的仙宅。
俞香兰从县城坐了公共汽车到了江阴的神婆仙宅,费时两个多小时。当她拖着快要虚脱的身子走进神婆办公的房间时,房间里坐了好几个人,那神婆正在给一位年轻的女人判断姻缘,一见俞香兰进来,猛喝道:“出去!出去!你这凡人把什么东西带进来了?”
俞香兰脸色煞白,可既已来之,岂能说被赶就赶了,忙说:“我走了好远的路,诚心而来,求仙人不要赶我走!”
那神婆拿眼仔细又瞧了瞧她,还是挥了挥手要赶她走,转头不耐烦地对面前年轻女人说:“那老婆子不识趣,身后跟了个东西都不知道,不先问问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哪里容得不干净的东西。”
俞香兰被吓得噤若寒蝉,心想更不能就此打道回府,就悄悄地站在门外等待。
神婆又继续给那年轻女人指点迷津,说得她连连点头。
俞香兰又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时已过了晌午,屋里来求神的人都全退走了。俞香兰连忙进屋连连求告,神婆喝了几口保温罐里的枸杞水,勉为其难地说:“老婆子倒挺会坚持的!”
俞香兰神情惶然,:“大仙刚才说我身后跟了东西,到底是什么哦?太吓人了!”
神婆:“不止一个,是两个!一个中年男的牵了个小孩。你这个老婆子必是知道他们的来历。”
俞香兰冷汗直冒,:“我是个凡人怎么知道?我给您添香油,您帮帮我吧!”
神婆自得地说:“老婆子遇大事了,可你今天运气好,恰巧我请到了诸位仙人,他们都来了,让他们给你合议!”
俞香兰一听又连说:“我一定给所有的仙人都贡献香火钱!”
神婆起身又燃了一柱香,一问一答中,一定一否间,俞香兰全盘托出了她家祖孙几代人的履迹以及她的所有困惑和渴求,神婆神奇地将俞香兰身后的一大一小安顿好了,并慰藉说:“你这老婆子胸有观音常驻,一生是贵气之命,你身后的那个男人就是你那未谋过面的公公,那小孩是你母亲家的,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无碍于你!如果你能请得到石竹山仙公,必能安宅长吉!”
俞香兰心中欣喜若狂,腹中饥肠频频打结,她已毫不在意,至于她的公公为何要牵手她那夭折的某一个兄弟姐妹,更没有必要去思量和畏惧。
她最后许下了重金,带着要彻底解决问题的念头,拜托神婆邀请某一位仙人附体,选定下吉日,共赴石竹山道院。
从山脚下,每行三步一跪拜一叩头,直至到山上九仙公道院内,总算在氤氲袅绕的香火中,俞香兰获得了一位何仙公的首肯,可以将他的牌位从石竹山上请到了家中。
在一路鞭炮热闹的鸣响声护送下,俞香兰无限虔诚地看着何仙公的牌位在轿子里安稳地坐着,空中扬着红色的鞭炮屑子和呛人的硝火味,以及白花花的冥钱和道道黄色的符文,一切都那么恭敬与神圣。她的那颗忧愁恐惧的心灵得到了无边神力的安抚,开始趋向平静,并且逐渐又充满了信心。
俞大明和俞敏俪无比惊奇地看着一大群人忙活。俞大明把太阳穴摁得露出明显的凹迹,他将他的《党员干部规范准则》默念又默念。
在一帮人行完仪式走了之后,他端详着那块木头牌位,以一个**员应有的无神论信念,意志坚定,目光如炬,对俞敏俪说:“我虽然退休了,但还是一名光荣的**员,我们这帮老干部都不信鬼神之说。看看你妈妈都干了些什么?一个木头牌位能济世救人,那当年建立新中国时就犯不上动用真枪实弹,弄几把桃木剑就可以了。”
俞敏俪俏皮地吐吐舌头,:“我发现我妈颇有修道的潜质,与道仙特别有缘,要不怎么一下子就能把这个何仙公给弄到咱家来了?以后咱们说话做事都得小心点,何仙公他老人家都在瞧着。”
她说完,猛抖了抖身子,甩了甩头,:“哎呀,怎么办?想想有点得慌。”
“死丫头,说什么呢?仙公是来护家宅的!我们家最近倒了大霉,出了天大的事,要一件一件地全给摆平!过几天还要找个风水师回老家,去你爷爷的坟上看风水。”俞香兰不高兴地说。
“妈,你好厉害啊!不过,现在江湖术士太多,他们大都无师自通地懂些心理学的,您小心被骗了。再说了,我们家到底出了什么攸关性命的大事吗?又要安神仙牌位,又要看风水,怎么啦?”
俞香兰还在沉吟,俞大明已应说:“还不是你姐姐和哥哥,洪洪离婚了。我最近都怕碰到熟人问起这事。可孩子们的事跟祖坟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祖坟风水被破啦,犯上了坏水,得堵堵,要不还得惹祸!”俞香兰的语气不容置疑。
“啊!大哥跟大嫂离婚?”俞敏俪对突如其来的消息大吃一惊。
她的身上穿着正是几个月前刘娜特地从日本托人捎回来的连衣裙,乳白色的底,胸前飘逸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紧致修长的腰身,裙摆处轻缀着一排奶黄色的小花。
俞敏俪穿着婷婷玉立,白皙的肌肤更显冰清玉洁,高雅得贵若公主。
记得那一天,大嫂在电话里欣喜地说:“俪俪,嘻嘻,我今天运气特别好。有一条特别好看的连衣裙打折,原价可是要十万日元的哦,只是因为裙摆有个地方被勾破了点,就只要一万日元,太划算啦。刚巧被我找着同色的线,我在那被勾破的地方锈了几针,不认真看是看不出来的,我相信我的眼光,它就配你的气质,你穿一定好看哦!”
俞敏俪后来认真地找了又找,才找到裙摆处缀的一朵小花有凸起的刺绣痕迹,与小花同样颜色的色线,细腻的针脚,在宽大叠褶的裙摆中很难发现异样。
刘娜的话在俞敏俪耳旁再次回响,俞敏俪的脑海浮现她说这些话时的高兴神态,也仿佛看见了她痛不欲生的绝望神情,同时也浮现观月姿子那张涂满白色遮瑕膏的面孔,她的神情有点恍惚,眼前何仙公的牌位也跟着恍惚异常。
她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世界怎么啦?”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仿佛在这家里最需要时间来安静的人才是她。
俞大明看着俞香兰认真地擦拭着供台上的香灰,摇了摇头,:“井水不犯河水,我信我的马列主义,你搞你的迷信,只要天下能够太平就好。”
俞香兰擦净了香灰,在供台前站了好一会儿,心想她必须接受所有的事实发生,她也必须力所能极地去为自己的孩子们创造幸福。她不在意有没有李伟强,但她心疼佳佳,希望往事俱矣,来日可追。
可她内心深处又相当忧虑,她的佳佳已三十好几了,离婚后能不能寻找到适当的人选?在福宁上下,好男人都成了别人家的老公。俞敏佳的余生能否幸福不是父母可以做得了主,唯一的寄托在于何仙公,祈祷仙公能听到她的心声并能够应允她的祈求。石竹山上的祈梦千回,永不如将何仙公直接迎回家门,让他承受日夜香火来得令人心安。
俞香兰想着想着,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似乎眼前的何仙公彻底了若她的所有心事,可以帮她纠回失控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