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清与岳澜排在末尾处,看分坐县令两边的评判人员,顾掌柜半靠椅背,瓷杯不离手。( .)
右边是个中年妇人,面前纸牌上写着赵记包子铺,骆长清对她不陌生,她帮孟寻向这赵大娘的女儿提过亲事,被她回绝了。
另一侧两家人多,挨得很近,看上去跟一家人似的,他们也的确算是一家人,杨家竹材与沈家扇业本就是姻亲,不过沈芊芊坐在中间,却与杨连祁更近一些。
县令大人左右看了看,略微一叹:“今年是四个评判方,万一两两分歧,又该如何评判?”
县丞回道:“这不是还有大人您吗?”
李大人立刻将眉头蹙得更紧:“太麻烦,最好不要有这样的事儿。”
县丞心领神会,向那两侧分别看了几眼,在坐人员纷纷回了眼神,亦表示心领神会。
第一轮工艺评选并无特别规则,按竹签上的标记分组一对一相比,高低胜负全凭评判人员的选择。
但见李大人一扬手,县丞便道:“比赛开始。”
“大家看一看自己抽到的竹签,第一队,天干甲起始,对应地支六坊全部站出来。”
便有六个纸鸢坊参赛者往前走到草地中央,分别将纸鸢举出。
潍远县几乎所有纸鸢坊都是陈派,因师出同门类型模样都差不太多,就单单看这一列六家的纸鸢,有五只是硬翅沙燕,五只里甚至还有两只一模一样的五鱼图:他们心照不宣地在沙燕双翅双尾与腹部用五种不同颜色勾画了金鱼。
这倒是沙燕中常见又十分好卖的类型,五鱼分指儿童、少年,少女,老者与夫妻,正好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在潍远县几乎家家都有这么一个五鱼。
不过虽然造型大同小异,好在蒙面绘制与颜料搭配还是有区别的,这一排纸鸢齐齐摆出,宛若缤纷花丛,叫人不禁惊叹。
“第一组,子对申,这两家上前来。”
县丞说罢,便见那其中一只五鱼与另一只福云沙燕被携带上前去,在李大人与四家评判面前一一展示。
沈杨两家简单过目后,于后方窃窃私语,赵大娘将两只纸鸢看了一番,而后气定神闲靠在椅子上。
顾掌柜倒是站了起来,十分慎重地将它们翻来覆去地细细查看了几遍,又侧头向身边人道:“你觉得哪个好?”
“福云。”赵大娘直截了当。
“嗯,英雄所见略同。”顾掌柜欣慰道:“这只福云别出心裁,用了蝙蝠入画,我竟未曾想,蝙蝠也可以用红色来画,还画得如此美妙,与那棕色描边交相辉映,丝毫没有违和之感,而且蝙蝠的翅还悬空在蒙面之外,如同花边轮廓,使整个纸鸢形似沙燕又不类同,真是精妙,赵老板你说是不是,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赵大娘茫然地点头:“主要是因为……那边不是还有一只一样五鱼吗,同样的东西没必要留两只啊。”
顾掌柜攥着瓷杯的手抖了一下,险些将茶洒出。
说话光景沈杨两家已交头接耳完毕,县丞道:“请评判将各自喜欢的写在面前白色纸笺上,再亮出来给大家瞧一瞧。”
几人纷纷抬笔。
四张纸上,有三张写了“甲申”二字,另一张写得是“夹生”。
县丞对着赵大娘那“夹生”二字琢磨了会儿,大声宣布:“本轮,甲申,玲珑坊,四票全胜。”
玲珑坊掌柜喜笑颜来携了自家福云纸鸢退场。
“第二组,甲辰,甲寅……”
各式各样的纸鸢轮番登场,四人评判标准不尽相同,顾掌柜能看些构架与设计的门道,赵大娘稀罕用色是赏心悦目的,沈杨两家更注重意蕴,偶有分歧,但好在并未出现势均力敌地抗争,一路评选过来,倒没有太多需要商讨与犹疑之处。
眼看参赛的队列有条不紊地进场,岳澜问身边人:“咱们是多少号?”
骆长清攥着竹签:“巳亥,第六队。”
“是最后一队。”岳澜瞥了一眼不远处那只孔雀,暗暗摇头,“最好不要对上鸿渊坊。”
“原先我是不担心的,不过看这几位评判……我也希望不要对上鸿渊坊,只需过了第一轮,第二轮放飞,是比技术的时候,胜负便十分明了。”
岳澜听此话,攥了攥手。
县丞在喊:“第五队,天干戊六坊出列。”
下一队就到他们了。
他有些紧张。
而见那只孔雀晃晃悠悠被抬着进场了。
看来鸿渊坊在第五队,他霎时轻松下来。
不对上鸿渊坊,他们的胜算就大了一倍,不是对自己家纸鸢没信心,而是那评判人员桌前摆放的“公正”二字,实在不怎么公正。
鸿渊坊的孔雀几乎没有什么异议,四票全通过,这倒也还公正,毕竟与他们一组的那只纸鸢甚至连翅膀都没扎好,呈上来的时候,双翅软耷,宛若被孔雀啄去了生气的死燕。
这“死燕”的掌柜被淘汰,十分心平气和,大抵早有预料,本身就是来“送人头”的。
唯有骆长清盯着那“死燕”,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身边人问。
“这只纸鸢,有唐派软翅的影子。”
“你是说已经无音讯的唐派?”岳澜放眼看过去,却见那掌柜已经携着“死燕”隐入了簇拥的人群,他什么也没看到,只顺着那个方向,看到顾掌柜也默默摇了摇头,动动嘴,嘴型大抵也在说:“可惜,可惜。”
他那神色,似乎比师父更觉惋惜。
第六队登场,两两相较,巳亥对巳丑。
与长清斋对应的巳丑,是一对比翼同飞燕。
那双燕一拿出,其他人未多做反应,顾掌柜与骆长清却不小的吃了一惊。
比翼同飞燕并不常见,确切说,在上回小风与人比试之前,压根就没在潍远县出现过。
顾掌柜朝骆长清使使眼色,骆长清只能无奈摇头,双燕同飞的造型的确是她费心想出来的,可她并不能站出来说,这只能是她一个人可以想到。
何况眼前这只双燕纸鸢,除了是两只燕,上画的是四季花卉,牡丹莲花,菊与梅各色相应,与她上回的那个正倒图又是完全不同的风格,除了她与顾掌柜这种内行能看出效仿之处,周围上回也在场的一些百姓,无一人能与两者联想到一起去。
这便是效仿创意的高明与取巧之处了,经过渲染,比被效仿的东西更加艳丽,若是现在叫骆长清把她给小风制作的那只比翼燕再拿过来跟这只比,在众人眼中还未必能胜过它。
顾掌柜颇有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她淡然一笑,暗道没关系,能被效仿的只能是皮相,就算一时风光,也注定是走不长远的,而有真正的技术与本领在,就不可能被完全仿照去。
她将绣袋中的纸鸢拿出来。
几个评判皆站起了身。
周围百姓们也上前了几步,离得近了些。
倒不是因为一眼看过去便被惊艳,而是……不近一些,压根看不清楚啊。
那是一只极小,极小的微型纸鸢,她放在评判们眼前的展台上,还得凑近才能看得仔细。
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若非已知它是纸鸢,便以为这是一只本应该流连花丛的蝴蝶,无意中落入嘈杂的人群中,轻点桌面,下一刻就要飞走。
蝴蝶造型的纸鸢很多,今儿参赛就有好几只,但他们皆会在蒙面上另做加工,绘制花团锦簇色彩鲜明的图案,不会真的照着蝴蝶的花纹来做,何况,他们做的蝴蝶都有一只雄鹰那么大,而眼前这只蝶,不但大小像极了真正的蝴蝶,就连双翅的暗色花纹,腹背的螺旋纹路,以及随风微颤的触须,都栩栩如生,难堪真假。
赵大娘怀疑这翅膀就是从真正的蝴蝶身上薅下来的,她拿在手里捏了捏,好一番才确认那被竹丝撑起来的是绢面,绢面上的图纹是颜料,她再按了按蝴蝶的腹部,摸到一些丝棉,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刚要把纸鸢放下,想了一想,又去掸那两个触须。
她掸了几下后,闷声问:“这是用什么做的?”
骆长清答:“说起来,这还要感谢赵老板呢,这触须正是您那包子铺里笼屉上取出来的,前些时候在您那买包子,看您丢了一个废弃的笼屉,我从里面抽取了一些可以用的材料。”
“笼屉?”对方困惑,“笼屉不就是普通竹子编的吗,你别以为我不懂哦,竹子哪有这么柔软?”
“竹子的确不柔软,可是笼屉长期被水汽蒸煮,编制笼屉的竹丝早已经被改变。”
赵大娘想了一下自己那些笼屉,平日里未曾注意,现下仔细回想,好像是这样的。
但,也不对啊,她又道:“那被水蒸的笼屉底下竹丝跟线一样,根本就站不住,你这个还能抖起来呢?”
“对啊,所以不能选笼屉底部的竹丝,而要选边缘的,既沁入了水汽,又没有在水里煮过,柔性与韧性都是刚刚好的。”
“原来是这样,我觉得这东西越小就越难做。”赵大娘恍然大悟,“骆姑娘,你真有本事,我选你了,你们是多少号来着?”
县丞在旁提醒:“巳亥。”
“好,知道了。”她低头执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他们的签子号。
骆长清看着亮出来的“四害”两个字,沉闷地低下了头。
赵大娘不以为意,写字么,反正是给人看的,只要别人能懂她的意思就行了。
她放下笔后,瞧了瞧旁边的人:“老顾,你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