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得了刘氏撑腰,红药自是越发地有了底气,每天如同巡山大王一般地各处乱逛乱走,务求将国公府的角角落落都给看上一遍。
然而,那小石塔却偏不出现,就像是专门躲着她一样,倒是别的方面收获颇丰。
比如,撞破偷懒(情)的下人、发现会赌的局子、找到能钻人的狗洞以及可供人爬出墙且结实得离奇的藤蔓等等,不一而足。
而每查到一宗此类事件,红药必定先行人脏并获,再挨个儿审出口供,待诸事齐备后,方上报到刘氏或常氏那里,由她二人发落。
总而言之,小石塔没找着,却让红药歪打正着地查出了好些国公府的漏洞,并筛出了不少下人里的渣子。
刘氏于是越发觉得这个女儿认得好,这么热的天气,还不忘帮着打理家中庶务,任劳任怨、公私分明,还不怕得罪人,简直太对她老人家的脾胃了。
世子夫人常氏也觉得,小姑子这办法甚是高明,遂专门匀出一日的闲暇,带了些精致茶点来到晓烟阁,请红药写下详细的章程,姑嫂两个有商有量地,便定下了按时按点、按人头负责各区域并行巡查的规制。
如此一来,整个国公府的气象竟为之一肃,下人们偷奸耍滑、挑三拣四的陋习也为之改观,也是意外之喜了。
唯有红药,心中颇为失落。
没找见小石塔,总让她心生不安,仿佛有什么人正不怀好意地躲在暗处偷窥,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这让她越发着紧,每天往外跑得更勤了。
红药这里一无所获,徐玠却是写来了几次字条儿,道是在另几家也发现了小石塔,还用暗语将那些府邸都给列了出来。
红药细看了看,见这些人家竟无一例外皆是勋贵,一个文官儿都没有,不由大是称奇。
合着这是专挑勋贵人家祸害啊。
这想法令红药极是惶恐,生怕自己有所疏漏,简直恨不能成天在外跑着才好。
这一日清晨,红药巡山……不,是巡院归来,自然仍旧是空手而返。
她却也习惯了,心里并不着急。回屋后,因走出了一身的薄汗,她便命荷露去耳房备水,打算先行沐浴,再去明萱堂请安。
不想这里才吩咐下去,那厢便有小丫鬟挑帘跑了来,急匆匆地禀报道:“姑娘,玄棋姐姐来了。”
红药“哟”了一声,奇道:“她怎么过来了?”
这大清早地,玄棋不说在明萱堂服侍主子洗漱,跑来晓烟阁作甚?莫不是刘氏那里有事?
命人将玄棋让进来之后,红药便笑着道:“我猜你来了准定是有事的,这便说吧。”
玄棋见她穿着身家常薄纱衫子,翠袖半卷,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那肌肤极是匀净,竟比腕子上的羊脂玉镯子更显眼。
玄棋便想,二姑娘这些日子天天往外跑,居然一点儿没晒黑,反倒养得越发地好,京里多半的姑娘怕都及不上,这也真是老天爷偏爱,这么晒着还能越来越白。
一面心下赞叹着,她一面便上前道:
“奴婢来的不巧,耽误了姑娘洗漱,姑娘恕罪。因昨儿傍晚怀恩侯夫人有信来了,只那时候天色已晚,老夫人便叫奴婢今日一早跟姑娘说一声,请姑娘先叫人去门房取了信,别混忘了。”
红药一听竟是柳氏来了信,不由喜出望外,忙命人去门房拿信,又赏了玄棋一个红封,再三谢了她,方让她去了。
此时水已经放好了,红药便去耳房沐浴,待梳洗一新,柳氏的信也从门房取来了。
红药便坐在妆台前,由得芰月等人在旁替她挽发插戴,自顾读起信来。
柳氏的信写得很长,足有三页纸,而待看完了,红药将信笺往案上一搁,摇头叹道:“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见她眉眼皆弯、满脸地喜气,似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荷露便陪笑问道:“姑娘,柳夫人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怎么姑娘瞧完了这么欢喜呢?”
红药从镜子里看着她,唇角翘了起来,道:“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这位柳夫人哪,竟和另一位柳夫人还是亲戚呢。”
“哟,姑娘这说的可有意思了,听着竟像是有两个柳夫人似地。”菡烟最是机灵,当即便听出了不对,就此问了出来。
红药便学着徐玠那神棍样儿,摇头晃脑地道: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除了怀恩侯府,皇城里还有一位神医娘子,也姓柳。因这柳神医得着了诰命,不也是柳夫人么?这么一来,可不就有两位柳夫人了?”
几个丫鬟只听得面面相觑,过后仍是菡烟当先问:“姑娘这意思是说,怀恩侯夫人和那柳神医柳夫人,是一家子?”
“往上数五辈儿,就是一家子。”红药笑道。
众丫鬟闻言,俱皆咋舌。
这亲戚论的,可真是远得不能再远了。
而其实,若非读了柳氏的信,红药也不敢相信,柳神医与柳湘芷,居然还沾着亲。
简直巧合得不像真的了。
可是,柳氏的信写得明明白白,两下里还真就是亲戚,那柳神医的高祖与柳父的高祖,当年是远房的堂兄弟。
因本就是出五服的亲戚,后来又各立门户,渐渐地也就断了往来。
孰料过了这么些年,这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亲戚关系,居然又重新给续上了,而按两边的辈分排下来,柳神医乃是柳湘芷的表姑母。
说到两家认亲的过程,亦堪称神奇。
原来,前些时候,柳湘芷的诰命封赏下来了,她自是要与怀恩侯进宫谢恩的,结果将出宫时,巧遇了柳神医。
许是冥冥中的天意吧,原该错身而过的两个人,居然就此聊上了,且还聊得颇为投缘,待知道双方都姓柳,且祖上都在湘南住过,自是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各自的家世。
回去后,柳湘芷特意回了趟娘家,向其父求证此事,又翻看了族谱,最终确定,两个柳家还真就是一家人。
柳氏在信中说,眼下两边已经商量好了,待今年岁暮之时,柳大人便会开祠堂、设宴席,请来族中耄老为证,将此事祭告列祖列宗,正式将两柳并为一支。
这样一来,柳神医便又有了娘家人了,再不是无依无靠的了,而柳大人那一头好处则更多。
这却是因为,柳神医与宫里的几位贵主,那可是极为交好的。
此事她先行禀报了李太后并周皇后,最后竟又捅到了建昭帝跟前。
于是,建昭帝在命两卫明察暗访之后,又亲召了柳主簿御前奏对,据说,对其才学颇为欣赏,看样子擢拔有望。
有此前因,柳主簿自也意识到了柳神医的重要性,遂以族长的身份,去了柳神医的夫家程家一趟,以一种较为委婉的方式表明,这位柳家的族妹,往后又多了一座靠山。
其实吧,他大可不必如此。
程家本来就拿柳神医当祖宗供着呢,若不然,仅是一个徐五郎,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待事情过了明路,各方面都知会到了,柳氏这才给红药写信报喜,而红药也自是为他们高兴。
许是老天要来个喜上加喜,便在收到这消息后没几日,红药的三嫂阮氏便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国公府男丁的队伍,又壮大了。
刘氏自然也是欢喜的,只背着人时,却叫许妈妈将一早就备下的小花袄儿、珍珠小绣鞋、桃花璎珞小金锁等女孩子用的衣物,尽皆收了起来。
红药后来去瞧过,那小衣服小绣鞋的做工极为精致,只料子却有些参差不齐,有的很新,有的却是半旧的,像是有些年头儿了。
许妈妈便告诉红药,这是刘氏从二十前就开始叫人备下的,先是求女心切,后来就成了想要个小孙女儿养在膝下,却总是难偿心愿。
而即便如此,刘氏也会每年都往里添上一两样新的,再减去旧的,以随时准备迎接小孙女的到来,于是,便有了如今这新旧掺半的一箱衣物。
红药便感慨,别人家是求子,国公府却一心求女,也不知谁更羡慕谁多一些。
无论如何,添丁总是喜事,凡与国公府有往来者,皆都送来了贺礼,而阮氏孕中的一些用物,只要能往外送的,也都被相熟的讨要走了。
国公府风水好、人丁旺,阖京皆知。
这也就是国公府不愿张扬,不然弄个小佛堂、小道观给人拜一拜、求个子什么,估计不比那些名寺大观的香火差。
便在这连番喜事中,忽忽已是浃旬过去,梅雨落尽,炎热的盛夏终于来临。
六月十六,诸事咸宜。
这一日,便是红药的大喜之日。
从清晨时起,她的视线里,便只剩下了一种颜色:
红。
殷殷地、滟滟地、浓烈地,亦是热切地,那端正而又美丽的大红色,满天满地、无边无际,似是要将红药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而与之同来的,还有各色各样的声音。
女眷们轻柔温婉的细语、孩童清脆稚嫩的笑声、傧相高声唱着吉言、爆竹声中锣鼓喧天。
而这其中最为响亮的,则是国公府老少爷们儿对上东平郡王府老少爷们儿的吵闹声,简直能将那大梁都给掀翻了。
据报信的小丫鬟说,两下里甫一见面,就先拼了好几轮的酒,过后拿刀弄剑地比划了半天,再然后,便是捉对厮杀、集体群殴,直教看热闹的百姓——尤其是小媳妇大姑娘们——过足了瘾。
委实是两府的爷们儿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俊……咳咳,徐家二老爷徐肃不算。
除开这一位,余者真是各有千秋,风流的、俊美的、端秀的、温润的、英挺的、健硕的……
总之,应有尽有,随便瞅随便瞧,不要钱。
等到两边终于闹腾完了,吉时也已将至,红药含泪拜别了国公爷并刘氏,在父母亲人的注视下,由长兄萧戎背上了花轿。
出嫁了。
坐在摇晃的喜轿中,红药心中来回往复的,便只有这一念。
活了两世,头一遭嫁人,她本以为自己会怕、会慌、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然而,并没有。
唯前世所历的一切,潮水般奔涌而来,又飞快地退去。
人生匆匆,转瞬即逝,而她,何其幸运,竟比旁人多了一次机会。
今天,她再度站在了命运的路口,一如前世她立在皇城外,期待着一段全新的人生。
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她有了同行的伴侣。
红药在盖头下微笑了起来。
两度人生皆为伴,相逢于微时,相知于今世。如此际遇,就是那话本子里写的“宿世姻缘”了吧。
红药想着,眼前倏然一亮。
不知何时,她已然坐在了喜床上,大红盖头被人挑起,喜烛高烧,满室光耀,那个挑着红盖头的少年,正切切地望了过来。
“新娘子看新郎倌喽。”不知哪家的孩子叫了一声。
“轰”,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窗外“噼里啪啦”爆竹声响,说不出地欢喜喧闹。
徐玠弯着唇,目中映着烛火,如最幽深的海。
红药的笑脸,便在这大海的最深处。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颊边微烫,心如鹿撞。
欢喜的声浪与满眼的红遮住了她。
心是甜的,又仿佛微酸。
她侧过眸,身旁并坐的少年与她呼吸相闻,他们的袖角在榻前相接,这画面有些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笑声重又响了起来,如滚烫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席卷着、翻腾着。
撒合欢帐、挽同心结、饮合卺酒、掷仰合盏……
红药脑中昏昏,全然弄不清这一切的发生与结束,直到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她的手。
那个瞬间,世界忽然变得安静。
没有了闹房的人,也没有了那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只有他和她。
红烛之下,相对而坐。
而后,她便觉出了那手掌中的物事,微凉地、坚硬地,却又是温暖地,带着他掌心的热度。
那是一枚发钗。
牡丹花钗。
在红药的妆匣里,亦有同样的一枚。
重逢的那日,小小的宫女丢了花钗,却不知是被那翩翩少年拾了起来,一直收藏到如今。
“你赠我金钗,我许你一世。”
红衣的少年在她耳畔低语。
红药想要笑,可眼泪却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嗳呀,这个冤家。
“新郎跟新娘说话啦。”又有个孩子大声叫了起来。
“轰”,满屋笑声再响,一室温暖欢喜。
轩窗外,早开的木樨正吐露着芬芳,青空如黛,天心月圆。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