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于宫宴之上遇刺又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
纪堂在秦国素来很有人望,加之他个性坚毅随和,他交游范围又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任侠走卒,都有他的朋友。
这些人得知了消息都纷纷登门拜访。华阳宫接连几日,骤然变得门庭若市。
大部分的人都携礼上门,也有少部分态度殷切,想要见纪堂一面,不过他们都被在前殿尽忠职守的玄甲卫给客气地清走了。
纪堂也因此度过了一阵难得清闲的休养时光,每日无事打扰,生活惬意。
这次受了伤,纪堂却忽然享受到了一种全新的待遇。
在这之前,他亲力亲为惯了,不然这偌大华阳宫里也不至于连一个女侍都无。
而这段时间,他的妻子阿玉,每日都守护在他的身边,女子向来心细,她在打点衣食方面无处不精心,无处不细致。
于阿玉的悉心照料,纪堂满意极了,他不禁生出感动之心。
但他唯一觉得头疼的,便是阿玉一副淡淡的态度。
诚然,她并不抗拒自己的亲近,但也不像之前那样,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杏眼里就会熠熠闪光。
纪堂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有些丧气的感觉,自己怕是被妻子嫌弃了。
咸阳接连下了几日的大雨,直到这日的早晨,无边的乌云方才散尽,碧蓝晴空中始有天光徘徊。
纪堂这几日都是早睡早起,阿玉为了照顾他,便随着他的作息,起得亦是很早。
这日也不例外,两人晨起便洗漱用膳。
纪堂自觉身体好了许多,他不是个能在床上躺得住的性子,才能活动就要下床。
阿玉本想阻止,偏又抵不过他的温言软语,她见纪堂确是在床上躺得痛苦,这才准了他在后院范围内下地活动。
深秋的清晨,院子里不时有凉风吹过,空气中还能嗅得到晨露的淡淡湿气。
待用过早膳,阿玉便去了院子里开始侍弄起几盆盆栽。
纪堂在屋子里闲不住,他先是在榻上坐了一会儿,便悄悄地跟着阿玉到了庭院。
庭院里,阿玉把两边的衣袖翻了几番,折到小臂处,手上还带了一副皮子做得手尉(即手套),宽大的裙摆也扎了起来,头上水滑的乌丝也跟着缠了几缠。
此刻,她整个人就蹲在地上,一只手上还握了一把小铲子,正用心地往一个粗陶花盆里填土。
纪堂见了她的打扮动作,先是一愣,又不禁眯眼笑了出来。这小女子现在哪里像位王室贵女,倒像是山里的小丫头一般。
她铲子使得极娴熟,挖土填土的动作也是像模像样,看来平时也没少做过这类的事情。
她的脚边还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花株,纪堂仔细看去,只见这些花的枝茎柔弱,看上去有些蔫萎,一时没看出这是什么花草。
她一个贵女,手沾泥土却依旧认真。纪堂看了半晌,走上前去,轻声道,“我来帮你。”
阿玉不意他竟然从屋中出来了,她忙侧身向纪堂望去,见他身上还好好地披着自己给他系得披风,才松了口气。
她遂起了身,只是刚站起,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些不好见人。她心中羞恼,面上泛红,却认真道,“不用了,这是我要自己做得。”
说完,她又从旁边拿了一个陶盆,再度蹲下时,她瞥了纪堂一眼,淡淡道,“早晨天气寒凉,夫君还是不要在外面盘桓了吧。”
她的话像是在赶人,纪堂突地有些无趣,他摸了摸鼻子,走到一旁,问道,“我打扰你了吗?”
阿玉这次连个眼风都没扫向他,只道了一句,“没有。”
她的神色极为认真,纪堂从侧面望过去,甚至觉得她脸上的表情满是虔诚,好像她手底下移种得不是普通的花,而是某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
纪堂盯着她劳作了许久,时间流逝,头上的朝阳都慢慢地变得有些刺眼了。
阿玉的额头上有几缕发丝垂下,微微被汗水打湿了,金灿灿的阳光也刺得她有些眼花。
又有一道汗水从阿玉的额头流了下来,她刚要从怀中掏出帕子擦脸,手都抬起了,才看到自己正戴着手尉,这时候要是擦头,肯定一擦一脸泥。
阿玉悻悻地把手放下,忽地她眼睛被什么一挡,只觉得有一块柔软的布料轻轻拂过自己的额头。
她愣了一下,等那人把手放下,才现出一张关切的俊脸。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是纪堂在用衣袖给她拭汗。
阿玉脸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羞得。她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又道,“我以为夫君早就回去了。”
纪堂也不顾形象地蹲着她面前,笑容温和,道,“屋中无事,又有甚可待。”他又仔细低给阿玉拭了几下,问道,“好些了吗?”
阿玉讷讷道,“好,好多了。”
纪堂看了看东方,道,“阳光是不是刺眼,我给你挡着。”
阿玉忙摆摆手,道,“夫君无事的,我就是要趁着这阵的阳光。”
纪堂见她神色语气郑重,他转头好奇地拨了拨地上的花枝,道,“清晨的阳光?这到底是什么花?”
看他随意地就伸手拨弄,阿玉忙正色道,“夫君别乱动,这是扶桑。”
得,这还真是了不得的奇花异草!
纪堂记得,《山海经》中的《海外东经》有云,“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扶桑乃是上古神木,据传是太阳住得地方,可惜这种花在秦国很少生长,难怪他见了也不认识。
纪堂又打量了那些花几眼,脑中忽地就想到了一句祭词。他站起身,喃喃回忆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阿玉听了他的声音,惊喜回头道,“夫君也知道?”
纪堂被她打断,笑了一下,道,“我实不知。”
阿玉嘟了嘟嘴,转过头去,又使劲挥舞起了铲子,道,“那你是怎么知道这句祭词的?”
纪堂笑道,“这是我听阿玉亲口说得。”
见阿玉面露疑惑,他徐徐道,“你也许不记得了?旬阳那时,我去探望姬成,刚好撞上你在院子里祭祀,你当时一边跳着巫舞,一边嘴上还念念有词。我就七七八八的都给记下来了。”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却有些不大自在地闭了闭眼。
他哪里是七七八八地记下来,那日的场景已不知在他心中过了多少遍。
即便是闭着眼睛,他也能回想起那庭院中的美人,似妖似仙,非人非鬼,腰肢曼妙,不盈一握,不知害他在心里惦记了多久。
他略略平缓了下呼吸,这才面色如常瞧向阿玉。刚巧,阿玉斜眼睨了他一下,那眼神像是带点小性子似的,既娇且媚。
那回忆中的美人就在眼前,纪堂心潮上涌,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了。
他赶忙看向一旁,打岔问道,“这花怎么都不大新鲜,有点发蔫?”
阿玉叹口气,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这可是我拜托了阿兄,差人千里加急,才从楚国连根运回来的的,能保持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纪堂听了她的话,眼光还是不自禁的向阿玉望去,见她的左侧衣袖已经松散了,他道,“阿玉,你袖子散了,你起身,我给你折一下。”
阿玉侧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左手边的大袖已经耷拉了下来,袖子底下还隐隐地沾了些尘土。她忙起身,把左臂伸到纪堂面前,打趣笑道,“那小女子这便劳烦公子帮忙了。”
纪堂最喜欢看她娇俏的样子,他笑意温柔,道,“只要是阿玉的请求,孤无一不准。”说着,他伸出双手,仔细地给阿玉折了衣袖。
两人此时站得极近,朝阳把他们两人的影子拉长,角度略略重合,仿佛女子此时正偎依在男子的怀里。
阿玉见了地上的影子,有些脸红,再一侧眼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正专心的给自己折袖子,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地上的影子。
她刚舒了一口气,忽地又听纪堂奇道,“阿玉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去种这扶桑花呢?”
阿玉猛然抬睫,她杏眼水润,瞪了他一眼,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
突然门口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哟,这大清早的,贤伉俪就在这儿恩爱缱绻,看得我是好生羡慕啊~”
这声音爽朗,不过语气贱兮兮的,带着十足的调侃,听上去倒没什么恶意。
纪堂一听这声音,就认出了来人。
他再一低头,见阿玉难为情地红了脸,他理都没理来人,只轻轻地对阿玉道,“莫慌,是我的一个旧友。”
那来人走了几步便到了他俩边上,拱手向他们分别行了个礼,笑道,“大公子,夫人!”
阿玉好奇地向那人看去,只见这人作文士打扮,衣冠低调素朴,通身的气质也是文质彬彬,虽是秦人身形,却有着一股不同于秦人肃穆的随意姿态。
他望来的眼神也是清明澄澈,并不使人讨厌。
这男子见阿玉的视线向自己望来,便大大方方地回以一笑。
纪堂见他笑容,有些头疼,他微微侧身,向阿玉道,“这位,是我的侍读兼好友,御史大夫申郑之子申行。”
他没等阿玉回礼,向前了一步,把她半遮在自己身后,道,“爰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