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默默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寒暄。
她还是头一次听纪堂以表字直接称呼某人,看来他与这位申行极是熟稔。纪堂的态度随意了不少,两人有说有笑。
只听申行道,“刚巧期满了,我便从魏国返回。这不,我进了秦境不久,就风闻咸阳最新的消息,说什么大公子遇刺,性命危在旦夕。”
他叹息了一声,道,“那消息有鼻子有眼的,我是不得不信啊,于是我一路狂奔回来。这才刚到家,连衙署都没去,直接换了身干净衣服就火急火燎往你这儿来了。”
说着,他飞快地看了阿玉一眼,笑道,“没想到我来的时间有些不巧,不过大公子既然化险为夷,我便也放心了。”
他那一眼倒没什么恶意,阿玉向纪堂瞧去,见他笑着锤了申行肩膀一下,道,“再不管好你的嘴,小心以后获罪。”
说完,他又退到了阿玉身边,道,“爰方自小伴我读书,与我一同长大,我俩关系一向亲厚。爰方现任侍郎官职,在典客署历练”
申行也朝阿玉笑道,“是的。公子大婚的时候我正出使魏国。听闻当日大婚排场宏大,气势惊人,没能亲自赶得及回来,实乃行之憾事。”
接着,他收起随意姿态,躬身向阿玉拱手,郑重见礼道,“在下申行见过夫人。”
阿玉有点窘迫,她此刻衣冠不整,鬓发散乱,双臂暴露,两只手上戴着的手尉更是沾满了泥土。
她有些不知所措,一双眼看向纪堂,却见他一双笑眼,似是在鼓励她一般。阿玉遂定神,做虚扶状,大方笑道,“申子请起,您不必客套。”
申行这才起身,他笑着看了阿玉一眼,又和纪堂叙起话来。
阿玉的花还没栽完,见两人在侧,她也不好再去翻弄泥土,只能在一旁做出端庄的姿态,恭顺地听着。
纪堂用眼角余光看了她一眼,她面色虽是温温柔柔地,嘴角却微微抿着,视线也一直紧紧地盯着地上散乱的扶桑。
纪堂一看便知她是有些焦急了。
他拍了拍申行的肩膀,道,“好久不见了,先随我来吧。”
他又向阿玉柔声道,“爰方与我也是很久未见了,我们这就一道去房里坐一会儿。”
阿玉迟疑地点了点头,纪堂见她眼带关切,又轻声补充道,“阿玉放心,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听了他的保证,阿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待目送他们进了屋中,她这才开始继续移栽地上的扶桑。
纪堂把申行请进了自己的卧房。
申行倒是一点也不怕生,他熟门熟路,直接就要往屏风后面绕。
还没等过去,突地他感到自己的衣领被纪堂拉住。只听身后那人道,“你和我坐这边。”
申行一愣,回过头去,就见纪堂向他指了指屏风隔间的案榻。
他往屏风那边看了过去,见屏风上还随手搭了几件外袍,看花色像是男女款式。
申行嘿嘿一笑,作出幡然醒悟的样子,乖乖坐到了隔间这边。
纪堂看他终于坐了下来,他脚步顿了顿,又向着窗子外面看了几眼,这才坐到了申行的对面。
他刚坐好,申行便用手肘支腮,歪头笑道,"哎呦,这还是我认识的公子吗?”
他啧啧揶揄,“这有了妻子就是不一样,就这么几步路,也要隔着窗子偷看。"
纪堂听了他的调笑也不恼,他视线略过申行满是褶皱的衣装,意有所指地笑道,“爰方不知,有妻子和没妻子真就不一样,譬如,此时你我。”说着,他又微笑道,“再有,我不是偷看,我是正大光明地看。丈夫看顾妻子,妻子爱护丈夫,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申行看他笑眯眯地模样,忽然觉得浑身恶寒。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道,“哎哎,我是没妻子,可大公子你也不能这么酸我啊。”
纪堂笑着瞥了他一眼,道,“别嘟囔了。若非答应了阿玉要待在她视线范围内,我早就带你去书房了。”
两人笑言几句,申行话锋一转,忽地转到了正事之上。
他收起脸上散慢的笑容,认真道,“先前的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子的身体现在究竟如何了?”
纪堂严肃道,“多亏阿玉,我现在并不大碍。至于刺杀,你我都清楚,西羌不过是为人作嫁的棋子,真正的黑手还在咸阳内部。”
申行思忖道,“早间我从父亲那儿打探到了一些消息,说捉住的那些西羌活口都被灭口了,卫尉军统领畏罪自杀,咸阳郡守也被停官下狱,涉嫌的一众官员现在都在廷尉押着呢”他摸了摸下颚,道,“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权力和影响力,能让这些人都甘愿为他赴死?”
纪堂微微眯了眯眼,没有做声。
申行又道,“还有由丹,他那最后一剑实在太刻意了,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他想了想,道,“难道幕后之人与由丹有关系?想要帮他上位?”
“克都知道的秘密并不算少,或者由丹是想杀了克都,让他闭嘴,好保护那背后之人?”
纪堂淡淡道,“你说的没错,由丹是想保护某个人。”
申行思路敏捷,当即恍然大悟,道,“一定是蔡姬!”
纪堂缓缓点了点头,片刻,又摇了摇头,“现在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即便我们知道她牵涉其中,也不好直接问罪。”
“而且,蔡姬并没有这么大的能耐,父王深恨后宫干政,在这处他一向是十分小心,区区一个蔡姬并无此翻云覆雨之能。”
“她在前朝,必有得力帮手。”
申行瞪大了眼睛,“得力帮手?公子是说,这人很有可能是三公九卿中的一员?!”
纪堂眼睛黑得沉黯黯,他沉默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庭院里,阿玉依旧在专心栽花。
因为担心雁将军把这娇贵地花给咬吃了,阿玉头天晚上就吩咐阿湘把雁将军暂时带到大公子的演武场去。
扶桑细弱,她的动作也是无比的谨慎。把土回填的时候,她更是小心翼翼地,生怕把花枝碰坏了。
她的动作,不算快,也不算慢。九棵扶桑,等到全部栽好时恰是日上中天。
此刻阳光大盛,阿玉便一刻也不停歇,又把花盆搬到靠近廊下的地方,九棵花都向着太阳的方向,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整列。
等把所有工作都做好了,阿玉这才舒了口气,她用衣袖拭了拭汗,露出了满意地笑容。
她一株一株看了过去,接着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闭上眼睛,虔诚地对着这些花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她正专心致志地默念祷文,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阿玉从祈祷中惊醒,她骇了一跳,忙转过身,却见秦王带着内侍,冷冷地站在自己面前。
此时,他的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阿玉。他与纪堂的眼睛明明酷似,眼神却大不相同,阿玉能从纪堂的眼中感受到春温,可她只能在秦王的眼中找到凛冬。
阿玉看了他一眼,便敛下了眼帘,匆忙见礼。
秦王的眼神冷漠,其中不乏对她一贯的挑剔。他扫了一眼阿玉的装扮,皱了皱眉,像是嫌恶她怪模怪样的打扮。
他又重复道,“寡人在问你话,你在做什么?”
阿玉故作镇静,轻声道,“回禀陛下,没什么,只是祈祷这花能常开不败。”
秦王走上前去,他瞥了一下地上的花,突然出脚踢了踢其中一个花盆,冷声道,“这是扶桑?”
阿玉一惊,柔声道,“回陛下,这是朱瑾,茎叶如桑,枝叶婆娑,花色深红,上缀金屑。”
秦王盯了她许久,忽地冷冷笑道,“莫和寡人使这些小聪明。朱瑾便是扶桑,说吧,你种这花做什么?”
阿玉本想用别名混过去,不意秦王竟识得此花,她咬了咬唇,坦率道,“回陛下,扶桑乃是东君之兆,种此花是为公子祈福。”
秦王这才点了点头,他站到这一排花盆前,低下头去,定眼瞧着这花。
秦王威势,阿玉一向敬而远之。她见秦王偏要走到这花盆前,以为他要怪罪自己于秦国行楚国巫事祭祀,她心中不由高悬起一颗大石。
秦王看了那花少倾,蓦然开口,问道,“种扶桑祈福是你们楚人的风俗?”
见他似乎没有问责之意,阿玉不由殷切回道,“回陛下,是的。尤其是家里有人生了重病或是受了重伤,我们都会种植扶桑,只要扶桑花开,便是东君听到了我们的乞求,愿意施展援手救人性命。”
秦王看她言辞恳切,顷刻后冷冷道,“纪堂这次能活下来,亦有你一份功劳。即是如此,你就好好地种。”
阿玉忙热切地应了一声,再回之一礼。
秦王背对着她又走了两步,道,“堂儿呢?此刻正在休息?”
阿玉踌躇道,“公子他正在和一位旧友叙旧。我去为陛下传话吧。”她说着,便脱下了两只手尉,想要过去敲卧房的门。
秦王却先她一步,他径直走向了门口,还没等他伸手推门,房门却被屋中之人打开了。
开门的是申行,他一见秦王,便跪倒在地,道,“申行见过陛下。”
纪堂也迎上了前去,他咳了两声,见礼道,“纪堂见过父王。”
“今日父王怎会有空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