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没有想到,这辈子头一个见到的旧相识, 竟然会是姚文达。(n.)
站在一间深处陋巷的宅院面前, 听到门扉后传来那道熟悉无比的痛骂世风、讽刺士林的大嗓门, 她怔了片刻, 嘴角不自觉轻翘。
上一世作为崔南轩的妻子, 她憎恶处处和丈夫为难的姚文达, 觉得他小肚鸡肠, 落于下乘。
此刻她只是黄州县一个普普通通的傅家小娘子,角度不同, 姚文达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就像故乡土物,在家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离家千里后才知其珍贵,倍觉怀念。在异地他乡辗转多年, 偶尔听到一句乡音便能激动得鼻尖发酸、热泪盈眶。这个时候忽然碰到一个认识的故人, 哪怕那个人自己曾十分厌恶, 也会觉得对方亲切可爱。
姚文达依旧还是那个不擅理家、清贫度日的姚大人, 他住的宅子在渡口附近,临着吊脚楼、窝棚街,用钟家大郎的话说,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下等人。
这里房租便宜。
姚家只有一个丫鬟, 两个老仆。一个老仆在书房伺候,一个老仆管姚文达出门的事, 丫鬟打扫房屋, 浆洗衣裳, 缝补上灶,什么活都会干。
今天丫鬟烧饭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个盹,把一锅饭烧得乌漆墨黑。最上面一层饭焦黄,勉强算是熟了,中间夹生,底下的锅巴则几乎成了黑炭,得用锅铲使劲铲才能铲出点黑漆漆的齑粉。
丫鬟跪在廊前反省,姚文达火冒三丈,叉腰站在书房里,隔着紧闭的槅窗痛骂丫鬟。
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莲壳上前几步准备叩门,傅云章叫住他,“等等。”
傅云英在一旁道:“去巷口买几笼馒头、炊饼,要滚热的面汤,若是有油条,多买些。”
傅云章垂目看她。
她指指傅家家仆手中的大提盒,淡淡道:“出门的时候,我看婆子装提盒,除了几条鲜鱼,都是些鲜藕、莲蓬、菱角、西瓜之类的时蔬,下酒菜只有腊鸭、花生米、酱菜和酿黄瓜。姚先生是南方人,不过他在北方待了很多年,年纪又大了,口味会变的。我以前在北方的时候,那边的老人牙齿不好,不喜欢吃凉的卤菜,喜欢吃点热烘烘的面食。”
“你就这么肯定姚先生会留我们吃饭?”傅云章挑眉,笑问。
傅云英没说话,悄悄白他一眼。
姚文达脾气古怪,软硬不吃,敢当面指着首辅沈介溪的鼻子骂他是权臣。她此前从未和姚文达打过交道,以傅云章的细心体贴,一定早已经笃定姚文达不会给他们难堪,才会特地带她来姚家走这一趟。
而且他连下酒菜都预备好了,又何必多此一问?
傅云章手指微微勾起,手背轻敲傅云英的脑袋,笑而不语。
一开始只是因为身世相似而留意到她,后来查到傅四老爷反对立牌坊的事和她有关,他对这个隔房的妹妹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形单影只久了,突然有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即使她只是个孩子,也依然让孤立无援的他受到鼓舞。
让她可以和族中男孩们一样读书,既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处境,伸手拉她一把,也是弥补自己以前的遗憾:他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明白那种身不由己的痛苦。她是女子,不仅要面对旁人的阻挠和讽刺,还要为叵测的将来忧虑,可她却能义无反顾地抛下种种顾虑,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为之努力,比少时的他强多了。
不妨给她一个机会,看她能走多远。
相识愈久,逐渐发现她身上有太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很坦然,没有费心遮掩收敛自己的异常之处。
女子的身份既束缚她,也给她一种不沾世俗、超然物外的自信和洒脱。
她既含蓄又直接,不想泯然众人,何不锋芒毕露。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她举止沉静,古板严肃,没有表现出一丝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少年之态。
却不知在别人看来,她仿佛一轮初升的朝阳,生机勃勃,云霞喷涌,她随时将破云而出,罩下铺天盖地的万丈光芒。
傅云章看着傅云英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快成长,感慨良多。
有为人师者的欣慰,有羡慕,有赞赏,还有让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促狭心思——他以为自己心沉如水,这种活泼鲜活的情绪早离自己远去了。
事实上,有个特立独行、总能赶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听懂自己说的话并且迅速做出回应,不吵不闹,听话懂事,偏偏又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妹妹,他很难克制住逗一逗她的想法。
他没有兄弟姐妹。傅容是母亲从娘家抱过来养大的,母亲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傅容是她娘家侄女,有一个血缘亲近、方便拿捏的媳妇,她才能继续掌控内帷。他和以前一样,默许母亲的任何决定。如果不是傅容的生父、生母坚决反对两家联姻,傅容不会改姓成为他的妹妹。
从母亲口中得知傅容成了他妹妹的那一刻,他暗暗松了口气。
母亲守寡多年,身边有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的小女儿,傅云章乐见其成。傅容年纪小,又是娇宠长大的,并不知道长辈们的谋算。他曾试图把傅容当成亲生妹妹看待,只要是她提的要求,他都会答应。
他以为妹妹都是像傅容那样的。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傅容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说话时傲慢的语气,走路的样子,找他讨要东西时那种理直气壮的颐指气使,和他的母亲简直如出一辙。
母亲多了一个女儿,他依然还是没有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应该和启哥、泰哥,月姐、桂姐那样,平时吵吵闹闹,抢这个争那个,一起闯祸,一起受罚,害怕的时候一起没志气地大哭。
县里人都夸他早慧,其实他只是在母亲的揠苗助长之下提早认清现实而已。早在十岁那年,他就明白自己肩负着什么,不会像四五岁懵懂时那样羡慕同窗们父母双全,有一大家子兄弟姐妹。
他必须竭尽全力,早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为母亲撑腰,少年不知愁滋味,尚有光阴可以虚度,他却只能一日日埋首书海,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傅云章有点明白当哥哥是什么感觉了。
※
他们站在姚家门前等了一盏茶的工夫。
蒲鞋踩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哒哒响,莲壳捧着竹丝攒盒回来,“五小姐,东西买齐了。”
傅云英翻开攒盒盖子扫几眼,点点头。
姚文达、浙江人周钰和崔南轩是同榜三鼎甲,起初三人都在翰林院待过,免不了互相交际应酬。姚夫人还在世时,她和姚夫人、周夫人交情不错,每逢佳节,一定会互赠节礼。姚文达和崔南轩僵持期间,她和姚夫人虽然不再来往,但从没有撕破脸,偶尔在其他同僚宴席上看到对方,还会微笑致意。
姚文达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蟾宫折桂,打马游街,固然是一鸣惊人,扬眉吐气,姚夫人却因为操劳过度而疾病缠身,没过两年好日子就病逝了。
傅云英最后一次看到姚夫人的时候,她头戴珠冠,身着礼服,坐在离门最近的位子上和席间命妇们谈笑,说的都是姚文达的事。
那时姚夫人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傅云英记得姚文达爱吃什么。
她怔怔出神,左边袖子突然被人轻轻扯了几下,傅云章低头看她,含笑问:“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示意她跟上,似乎刚才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并不需要她给出答案,“好了,姚先生刚刚骂完丫鬟,多大的气也撒完了,我们进去。”
骨瘦如柴的姚家老仆打开咯吱咯吱作响的院门,看到傅云章和傅云英,或者说是看到傅家家仆提着、担着的一担担抬盒,眼露精光,立刻堆起一脸笑,“傅相公来了!大人这几天常常念叨傅相公,傅相公再不来,大人就要亲自上门请了。”
傅云章微笑着和老仆寒暄几句,命人把准备好的下酒菜、刚买的热食摆上。
老仆正为家中唯一一口大锅烧糊了而发愁,傅相公上门探望大人,还带来这么多吃的喝的用的,真是瞌睡遇枕头!他高兴得直念佛,也不计较傅家家仆越殂代疱,一面叫丫鬟赶紧洗脸过来服侍,一面去书房通禀,“大人,傅相公来了。”
一声轻哼,书房的们被猛地拉开,一名头发花白,身着半旧青灰色道袍,一脸褶子叠褶子的老者负手走了出来,环视一圈,矜持道:“云章来了?”
傅云章拉着傅云英上前,“多日不见,先生的气色好了许多。”
“我好着呢,再活个十年不成问题。”姚文达摆摆手,目光落到梳双螺髻,穿湖蓝纱袄子,红地刺绣满池娇杭纱褶裙的傅云英身上。
傅云英按傅云章之前教过的朝姚文达行礼,眼帘微抬,不动声色打量他。
他几乎没怎么变。
京师的人都说姚文达越老越精神,闻喜宴上士子们看他垂垂老矣,背地里打赌看新科状元能活几年,大多人猜他还没在翰林院熬够资历就得撒手人寰。可他硬是活了一年又一年,比他年轻的先帝和许多大臣陆续死去,他依然满头白发,三五不时生一场病,每一次郎中都让姚家人准备后事。他做了这么多年的药罐子,一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老迈之态,偏偏就是不死。
别看他干瘪枯瘦,骂人的时候跟吸了一口仙气似的,雄赳赳,气昂昂,比谁的嗓门都大,连武将都吼不过他。
“这是你妹妹?和你不像,比你生得灵秀多了。”
姚文达坐到摆满冷热果菜的方桌前,冷冷道。
傅云章淡淡一笑。
傅云英眉头轻蹙,傅云章和姚文达的关系和她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姚文达不是很讨厌傅云章的吗?
“学生带着妹妹来武昌府游玩,想起先生病愈,顺道过来探望先生。”傅云章用闲话家常的语气慢慢道。
姚文达不和他客气,已经端起碗开始喝肉汤了,“过来坐,难道还要我请?”
傅云章依言坐下,挽起袖子,递了双筷子给傅云英。
傅云英接过筷子,低头吃菜。
饭桌上静悄悄的,没人开口说话。
姚文达连吃了一笼菜馅馒头,喝完两碗肉汤,突然怔愣几息,对着空碗微微叹息,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怅惘之色。
见他停下筷子,傅云章和傅云英也停筷,莲壳奉上几盏热茶。
“各地举子三十六人,没想到最后只有你坚持下来了。”
姚文达喝了半盏茶后,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也是我运气好,摸对先生脾气的缘故。”傅云章淡笑道。
姚文达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笑容苦涩,“你们能从乡试中脱颖而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然则能赴京参加会试的举子,哪一个不是满腹诗书?我故意为难你们,只是一时兴起,原以为只有几个歪瓜裂枣扛不住,结果只剩下你,实在让我失望。”
听了他的话,傅云章神色不变,脸上笑容不减一分,轻摇折扇,笑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