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途于斯,止于斯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曾是我记忆之中最美好的画面,时至今日我仍旧深深记得,那个艳光四射的夏日,荷塘里的花次第开放,或娇俏粉嫩,或吐珠含媚。翠绿的荷叶丛中,亭亭玉立的荷花,像一个个披着轻沙在湖上沐浴的仙女,含笑伫立,娇羞欲语;嫩蕊凝珠,盈盈欲滴,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我单手托腮,侧坐于荷塘边的一处石块上,我的裙下铺了厚厚一层毯子,即使在这样厚重炎热的天气,我也必须保持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这是我的一位邻居,别称“张妈妈”的妇人告诉我的。用她的话说,大家小姐,就该规行矩步,谨言慎行,方为女子本色亦是本分。我听了不免一笑,有些不置可否,若不是她此刻并不在旁,我必然是要趁着荷色朦胧,与她分辨一二的。
与我保持统一战线的,便是经年累月跟在我身边的,我的贴身侍婢翠歌。
“小姐,您看,这些莲子够不够?”翠歌手捧着裙裾,深凹处是数颗白嫩的莲子,总也数不尽。我笑了笑,点头,翠歌便笑得更欢:“今年的莲蓬极好!”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翠歌皱眉,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小姐又忘了,要是叫张婶看见,又该说上了。”我默了默,貌似翠歌惧怕张婶的程度,比我还要深得多。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坐在窗前,淡然地想着。只怕是,唯有翠歌才能知晓,我这个所谓的小姐,即便是将张妈妈教的礼节学了个全,也难有发挥之日的吧。
“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正想得出神,忽听前院一阵嘈杂,接着是一声略带讨好的声音:“大喜啊!恭喜小姐!”
我正走出门来,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适才那说话的嬷嬷便眼尖地看到了我,一把推开翠歌,谄媚着上来,劝我说道:“府里来人了,要接小姐回去呢!”
我一脸懵懂地看着来人,空旷的院子霎时被围得水泄不通。几辆华贵的马车在这贫瘠的院中格外突兀。
未及我言语,那嬷嬷便指挥着人将马车上的东西一一卸下,无数瑰丽的锦盒被搬进内室,塞得满满当当。事毕,随行的嬷嬷们鱼贯而出,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一点瑕疵。
见我仍未吱声,那嬷嬷方笑着道:“小姐忙了一天,累了吧?奴婢伺候小姐更衣歇息吧!晚膳很快就好,烦请小姐稍候。”
打从这嬷嬷一出场,翠歌便挡在我身前,小小的身子经不住抖如筛糠,却坚定不移地杜绝嬷嬷的移动:“闲杂人等,休要接近我家小姐!”
那嬷嬷脸上已有不耐,我叹了口气,道:“翠歌,你退下。”
空旷的内室已显拥堵,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红木箱子整齐地排列着,无一不是玲珑锦缎,珠宝环伺。我坐在妆凳旁,遣散了下人,独独留下这余姓嬷嬷。
“这里没有外人,嬷嬷请坐吧。”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虽然我知道此时最好的方式是以静制动,但这身子的主人,说起来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而已。
距离穿到她身上,也有好几个年头了。庆幸的是除了身体单薄一点外,四肢倒也健全。刚开始还有几个嬷嬷和粗使丫头供于使唤,慢慢地,这些下人见回府无望,便逃的逃,躲的躲,最后只剩下翠歌一人。我对这户人家的底下并不知晓,只听说是因为身患恶疾回乡休养,别的一概不知,也懒得去问。只当是哪个府上不受待见的庶女,被远远打发了求生罢。而今见了这样的阵仗,反是疑惑了起来。
光是这传唤的余嬷嬷,衣着打扮已是不凡,莫非我这个小姐,并不是出身低下而是系出名门?
就在我打量余嬷嬷的同时,她也在悄悄地观察着我。
她规规矩矩站着,字正腔圆道:“谢小姐,奴婢不敢。”
与适才溜须拍马的表情大相径庭。我实在无心领会她前后截然不同的转变态度,因为眼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见她执意不肯入座,我也不再勉强。这位余嬷嬷,举止端庄,神态恭敬,一双眼睛里透着精明,想来,在那个所谓的府里,纵然不是什么管事,也该是个受器重的老人了。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打开话匣的理由。
于是我笑了笑,道:“嬷嬷劳累了一番,此刻业已更深露重,我想,嬷嬷定然是还有话说。或者,是府上还有什么吩咐?”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小姐的慧眼。”余嬷嬷说着,做了一个万福的动作,语态缓缓:“将军和夫人吩咐奴婢,要将小姐安全送回府上。”
将军?夫人?我淡淡一笑:“所以嬷嬷的意思是……”
“将军常年征战,此时想来仍旧与大少爷、二少爷在北疆鏖战。夫人要操持府上事物,实在分身乏术,故而特遣奴婢来接小姐回府。眼下正是入秋时节,何时动身,还请小姐示下。”
余嬷嬷一身的锦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容光焕发,我下意识缩了缩自己的衣袖,可笑我这个大小姐,衣着装饰竟然不如一个下人。
“我离府时尚且年幼,许多的事已经不记得了,不知如今,父亲母亲,是否安好?”
她既然提起了,顺着这条藤,就能知道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事了。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我无力反抗,但最起码,也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此,方能不辜负,那个因我而让自己魂魄四处飘荡的本尊,其实我是更希望,她过得比我好。
通过余嬷嬷,我知道了我的身世。我来自将军府,我的父亲沈豪,是一名在刀口舔血的将军,传闻他骁勇善战,也曾伴随先皇出生入死,是当今圣上十分倚重的元老。我的母亲,出自名门望族。我还有两名同父同母的兄长,如今也跟着父亲奋斗在前线。我本是金枝玉叶,出身显贵,可是为什么,并非庶出的我,会被送来这个满目萧条的地方承受这么多年苦痛?
我需要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