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有挑拨离间之嫌, 换了谁心里能舒坦,简宿涵不语,眼见着单贵妃离去, 这才看向云婉仪, 对方在侍女的搀扶下勉强跪直身体, 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只能瞧见那有些褪色的素蓝绢花。
单贵妃心胸狭隘,必不会愿意有人拂了她的意, 简宿涵或可去寻皇后求情免了云婉仪的跪,但单贵妃日后定会找补回来,从别处下手, 倒不如跪了这一遭,让她解了气也就好了。
简宿涵见日头有些阴沉沉的, 对白露道:“估摸着快下雨了, 扶你家主子找个有屋檐的地方跪着吧, 不然落了病可怎么好。”
白露还以为她会想法子救救云婉仪, 没成想等到的却是这句话,一时怔住了。
简宿涵最后看了眼云婉仪, 转身离去,她在幽长的宫道间行走,瞧着那朱红的墙壁竟也有些地方褪了色, 偶尔一只雀鸟扑棱着落在碧瓦上,却只让人觉得萧瑟。
这后宫啊, 得站到高处才有资格抬起头来,身处下位,却还留着无谓的傲气,只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简宿涵在跑出太元殿的那个夜晚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不知云婉仪何时能明白。
简宿涵对知夏道:“你且瞧着天,若是落了雨,拿把伞送去,她身子一惯不好,再遭病就要命了。”
知夏叹口气道:“奴婢听说她月前就得了咳疾,正赶上皇后娘娘为了水患一事精简后宫用度,只吃药都往太医院塞了不少银子,只是终究非长远之计,到底不似往日得宠的时候,又没有什么赏赐,金山银山也吃空了。”
简宿涵这些时日甚少出宫门,没想到云婉仪如今境况如此差了:“回头你挑些常用的东西送去,她收下更好,不收下那便是心里气性尚未磨平,日后少不得还要吃些苦头。”
初入世间,谁不是满身棱角,但最后都会被现实一点点磨平气性,能初心不改者,实在少之又少。
下午的时候,果然落了雨,淅淅沥沥的带着凉气,知夏估摸着时辰,心想云婉仪怕是已经跪完了,因着皇上来了漪澜殿,简宿涵伴驾抽不开身,她便自己做主挑了些滋补的药材和裁衣的名贵缎子,领着两个小丫头送了过去。
凌水阁外间的赫石兰已经枯死了,早早拔掉,种了别的花,知夏撑着伞进去的时候,便瞧见云婉仪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一个劲咳嗽,白露喂的药尽数都吐了出来。
知夏见状忙收伞打了帘子进去,上前几步道:“云主子怎的病成这样,可曾发高热,请了太医没有?”
白露红着眼道:“太医来看过了,方子也开了,只是咳疾,并不曾发热,偏主子不知怎么了,药也喝不进去,话也不说,魂都没了大半了。”
到底是凌水阁的事,知夏不好掺和太多:“我们主子差我送了些滋补的燕窝红参来,若喝不下苦药,把燕窝用冰糖炖了,再加些牛乳,说不定便能吃下了,到底药补不如食补,另还有些料子,是给你们裁冬衣的,天凉该穿厚些才是。”
白露内心感激,忙道了谢:“我替我们家主子谢过月婕妤了,劳烦姐姐费心。”
知夏看了眼云婉仪,猝不及防对上她黑漆漆的眼,偏脸色白的如纸一般,莫名骇人,顿了顿,笑道:“不打紧,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来说,云婉仪好生照料身子是紧。”
她本想说简宿涵打算亲自来的,只是伺候皇上抽不开身,又怕云婉仪多心觉得自己这是在炫耀,干脆闭嘴不言语了。
凌水阁一屋子的苦涩药味,知夏告退,打了伞出去,这才觉得透过气来,心道真是变化无常,谁能想到,当初风光无限好的云婉仪也有今日呢,得宠失宠这事儿真是没个准。
时至夜间,简宿涵同皇帝用了晚膳,便一同靠在窗边的矮榻上小憩,外间小雨不多时就停了,只是屋檐仍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着水,她穿着胭脂红的寝衣,用细银剪子挑烛花,半边脸被微黄的烛光熏的如玉般温润。
皇帝揽着她,指尖在她肩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你穿红的好看,这颜色衬你,只是颜色到底不正,大红更明艳。”
简宿涵被烛火晃的眼晕,侧身甩掉肩上的手,垂眸扔下剪子道:“陛下明知大红不是嫔妾能穿的,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
“傻,”皇帝一个使力把简宿涵拉到怀中,修长的指尖挑着她下巴,声音低沉的道:“朕围猎又不带着皇后,届时离了皇宫,你自然想怎么穿怎么穿。”
简宿涵秀眉一挑:“若有人嚼舌根子可怎么好?”
皇帝看着她,情绪淡淡:“那朕便拔了她们的舌头。”
这话有些凶残了,偏由他说出来就跟摘朵花似的轻巧,简宿涵微顿,心想若哪日皇帝有了新宠,自己怕不是也会成为那被拔舌头的人之一,片刻后,轻轻摇头:“一件衣裳罢了,穿什么不是穿,何必呢。”
换了旁的妃子,大抵会高兴皇帝的特殊对待,虚荣这种事最易让人迷失,然捧得高了,一夕坠地又当如何,远的且不说,只说近前,云婉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简宿涵总要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不要被冲昏了头。
皇帝见她似有心事,偏头反问:“你总这样闷闷不乐,朕赐下那么多锦衣华服,古董珍玩,竟也难博你一笑?”
皇帝后来赐下的东西,已经刻意照着简宿涵的喜好来了,能看出用了心的,只是她前世什么没见过,那些连城之物有或者没有,无足轻重:“陛下又怎知嫔妾没笑,说不定嫔妾在心里偷着乐呢。”
皇帝莫名想起了婉妃,那个将所有野心写在脸上,又出身卑微的女子,他一面抵着简宿涵耳鬓厮磨,一面低声同她说话:“你可知,朕初次将婉妃从宫婢提拔成贵人的时候,她是何神态?”
简宿涵不知他为什么说这个,正思忖着如何应答,皇帝便在耳畔轻飘飘吐出了四个字:“欣喜若狂。”
简宿涵道:“人之常情。”
皇帝绕起她肩上的一缕头发,继续慢悠悠道:“后来,朕将她从嫔位升至妃位,她却再无从前那般欣喜,甚至闷闷不乐了许久,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以为朕会封她做贵妃。”
简宿涵沉默片刻,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当太后:“……陛下是觉得婉妃娘娘变了吗?”
皇帝似笑非笑:“她未变。”
只是从前他愿意满足她的野心,现在不愿而已,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或可看做帝王凉薄,情分到头了。
透过疏窗,院落外雨声渐歇,木樨早早过了花期,现在连枝叶也开始泛黄。
简宿涵喜欢的东西很多,但那喜欢都是浅薄且肤浅的,像天边流云,一吹就散。她现在想求的地位殊荣,只是为了生存,而非心中所喜,若有一日真正得到了,不过长松一口气,伤春悲秋的感慨一番高处不胜寒。
简宿涵也不怕得罪皇帝,懒懒支着头道:“是了,变的不过是陛下的心。”
帝王天生的掌控欲让皇帝无意识想探究她的心思,好似皇后帮扶母家,贵妃寻求奢靡,婉妃向上攀爬,和妃蛰伏内敛,他尽都了如指掌。这个皇宫真正站在高处的人只有他一个而已,纵览全局,众妃的那点小心思他才是看的最透彻的那一个。
只是简宿涵,他不大能看的透。
皇帝不知想起什么,忽而道:“朕听说你家中还有一个胞弟?”
是吗?
简宿涵仔细抽调记忆想了想,好像还真的有,随意道:“十六岁了,半大少年,顽皮的紧,从前在家中便不让人省心,被父亲按头考了个秀才,此后再没顾过,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皇帝指尖在她脸侧摩挲:“你父亲年岁渐大,难免力不从心,日后若致仕了,你简家在朝中总该有个顶门立户的人。”
前朝后宫,戚戚相关,皇帝说的是实话,简家人丁稀少,现如今虽勉强立得住,可到底该为以后打算着。
简宿涵偏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陛下这是在为嫔妾考虑么?”
皇帝微顿,然后“嗯”了一声。
简宿涵到底不是原身,对简家也没什么说得上来的感觉,此刻难免有些孤寂,总觉着身边的人对她好,是因为原身的原因,例如知夏的忠心,例如简家时时传来的问候,到底不是对着她的。
皇帝这个举动大抵是一时兴起,毕竟他宠一个人的时候,确是妥帖周到,简宿涵不喜欢他,却不妨碍有片刻淡如云烟的谢意:“……既如此,嫔妾心中现在是很欢喜的。”
这份考虑是只为着她一个人的,而非原身。
皇帝道:“你胞弟既已经考了秀才,明年秋闱不妨试试,中得举人,再去考贡士,若是个有造化的,说不得殿试时朕便点了他做状元,日后封官也有名头。”
这话言外之意不能深究,相当于明晃晃的走后门了。
简宿涵心想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外戚专权怕就是这么来的:“陛下不必偏颇,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自己去挣便罢了,挣来是他的本事,挣不来命该如此,都是寒窗苦读上来的,且看实力吧。”
不得不说,当一个家族在朝堂上没有可以支撑荣耀的人,尽都指望着深宫女子的裙带关系来维持地位的时候,离败落也不远了。
这话不知哪里得了男子的意,他低笑出声,愈发觉得简宿涵见识不同寻常闺阁女子,抚掌而叹:“是了,想要什么得靠自己去挣,朕也只守好此代江山,日后若有皇储,他们的江山自然靠自己去守……”
说着顿了顿:“且看民心吧。”
他一点不担心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是否会三代而亡,只守好这一世便罢了。都说祖宗基业,子孙多有不如,可见没有哪个家族能代代繁荣昌盛的,毕竟谁也保不住就哪一代就出了几个不肖子孙,总不过兴衰荣辱,顺应天命,区别在于有些人摔了,能爬起来,有些人摔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简宿涵只能一面感慨皇帝豁达,一面感慨他心大。
一眨眼,离秋狝出发只剩五日了,因在塞外,多有不便,气候又捉摸不准,漪澜殿上下都显得有些忙碌,知夏素春箱笼子收拾了不少,却总觉不够,另还有简宿涵的首饰胭脂,常用的茶具,都不能轻易磕碰,只能另寻了匣子装着。
禄海领着小太监搬重物,微凉的季节出了一身汗,用袖子扇风道:“也不知塞外是怎么个光景,听人说那边的部族大大小小加起来几十个,冬日里也不洗澡,凶狠些的直接茹毛饮血,拿刀子割生肉呢。”
素春吓了一跳:“真的假的,你可别哄我。”
简宿涵趴在窗边听他们闲话,闻言用手中的书册敲了敲窗棱:“那边部落不比中原富足,除贵族外,百姓只靠牛羊过活,冬天一到,便是鹅毛大雪,滴水成冰,能把人冻死,连火都生的困难,自然也就不讲究那么多。”
她说着,甚至算了一笔账:“你只瞧咱们在宫中,冬日炭火也时常不够用的,更何况塞外,谁会费了木材去烧大锅热水洗漱,只保证自己不冻死便阿弥陀佛了,所以草原部族的人大多身体强壮,又因着弓马娴熟,都是打仗的好手。”
素春叹道:“这便是弱肉强食了,老人孩子不知怎么样呢,到底还是咱们中原好。”
恰逢知夏拎着食盒子进来,简宿涵随口问道:“皇上今儿个来用膳么?”
非是她期待着什么,而是皇帝这段时日凡无要紧事,都会遣吴庸过来知会一声要用膳,简宿涵有时候吃的简单,有时候吃的繁琐,怕准备不及,总要事先打听着。
知夏下意识看了她一眼,莫名有些惴惴不安,斟酌道:“陛下怕是来不了了,听人说下早朝后,在御花园偶遇见云婉仪抚琴,便顺道去了凌水阁,没过多久,另还发落了几个太医……”
简宿涵倒真的有些讶异:“云婉仪在御花园抚琴?”
既抚琴,在自己院子里抚便好了,何必大老远跑到御花园,只怕并非偶遇,而是刻意为之。
简宿涵神情淡淡,若有所思。
知夏是见过皇上从前如何宠爱云婉仪的,后虽遭了冷落,但难免有她自己不愿意去争的缘故,可现在一看,真是叫人不知该如何说了:“奴婢记得云婉仪从前足不出户,怎的今日偏去御花园抚琴了,不偏不倚正是皇上下朝的时候。”
她其实更想说,云婉仪不是不愿争宠么,怎么这会子又争起来了。
简宿涵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许是从前撑着她的那一股劲已经泄了吧。”
她说完,见知夏仍是忧心不已,眉头紧锁,出声问道:“你很担心?担心什么?担心她抢了我的宠去?”
简宿涵在她面前来回踱步,不等她回答,又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她从前不受宠,只是她不想争,只要想争,皇上就一定会宠着?”
知夏点点头,又摇头,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简宿涵轻笑出声:“凌水阁得宠?或许吧,但却不一定长久。”
她大抵能明白云婉仪身上哪里吸引皇帝,容貌脱俗,清冷淡漠,满腹才华,偏又不肯流于俗套,隐有傲骨,男人对这种女人往往没有抵抗力,渴望着去征服。
但……云婉仪不争宠,便还是原来的云婉仪,她若主动去争宠,与旁人又有何异?
云婉仪虽通诗书,却不见得会懂后宫的弯弯绕绕,只御花园抚琴这一招便落了下乘,连知夏都能看出她刻意偶遇,真当皇帝看不出来么。
简宿涵似笑非笑的道:“皇上不来也好。”
感情总是需要新鲜感的,这些日子二人朝夕相对,相处的也够久了,适当冷淡下来,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到底没忍住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让知夏听不懂的话。
“我原以为她能撑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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