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之前大概屏退了众人, 帐子里空荡荡的,他前脚刚离开,知夏素春后脚便进来伺候了, 昨日一遭实属惊险, 将人吓的魂飞魄散, 她们瞧见简宿涵病弱苍白的模样, 俱都自责不已, 忍着泪道:“都是奴婢无用, 没有护好主子……”
知夏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入宫后,她生活的重心仅有简宿涵,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静默内敛的, 很少掐尖要强,平日察觉不到存在,但她们两个无疑是最亲密的,谁也比不上。
简宿涵连说话的力气都是攒出来的, 大抵是性格使然,她很少安慰人, 只能道:“别哭了, 纵你们在我身旁, 也做不了什么。”
知夏眼睛红红的看着她:“主子别说话了,好生休息吧,这几天可把奴婢吓坏了。”
素春见状退出去,打了盆温水来, 用帕子轻轻替简宿涵擦了擦身子,心道自己从前看那戏台子上演的将军救驾,得皇帝赏识, 只顾着看人前风光了,现如今一想,这人后的罪却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只瞧这伤,但凡稍有差池,就熬不过去了。
简宿涵闭眼回想着昨日的情况,无声攥紧指尖,却又因为疼痛而不得已松开。当时皇帝遇刺,众人慌乱,推扯拉踩是难免的,但那股子推她出去的力道却十足下了狠劲,分明是刻意为之,偏她根本没注意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谁,单贵妃?婉妃?还是云婉仪?
想了半天,却没个头绪。
简宿涵生平第一次觉得树敌太多也不好,被人下了黑手都猜不出是谁做的,一瞧个个都有嫌疑。
知夏撩起她散落的额发,用帕子拭了拭,眉头忧心皱着:“神天菩萨,这可怎么是好,头上的伤还没好全,身上又添了道要命的,也不知何时能调养回来。”
简宿涵这才想起自己从看台跌落,头上还有道伤,抿唇道:“你将镜子拿给我看看。”
知夏自觉失言,忙道:“浅着呢,主子放心,用珍珠粉日日敷着,头上留不了疤的。”
简宿涵心想头上留不了疤,身上呢?后世医疗技术那么发达,剖妇产的伤都不敢说十足十能去掉,更遑论古代,好端端留个疤真是说不上来的丑,这么一想,心中更是难受。
她气的牙痒痒,小心眼发作,愈发想把那个幕后黑手揪出来了:“我治伤的时候有谁来看过?”
知夏将窗子开了小半边透气,又点上熏香散散帐子里的药味,想了想,摇头道:“都来了,只是陛下没让进,挨个都撵回去了,现在外头可乱着呢,也不知西突厥是否要造反,您昏迷的这段时日,随行的王公贵族上上下下被查了个遍,奴婢们自不用说,现在才得进来伺候,外间尽是巡查的御林军。”
简宿涵心想,西突厥的大可汗重病在即,十几个王子都盯着汗位,保不齐哪一个私底下就和东突厥搭上线了,再则他们在草原逗留许久,想混进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最怕的是有内鬼,不然那么多刺客,是如何躲过搜身的?
这场刺杀,成功更好,纵未成功,也离间了大容与西突厥的关系,实在百利无一害,不知是谁想的计策,着实狠毒。
简宿涵喘了口气,觉得胸闷,她低咳两声道:“把窗子开大些,我闻着全是血腥味,怎的这么久还没散去……”
素春想说非是帐子里的血气,而是外间的,这些日子也不知砍了多少人的头,草皮子都染成了暗红色,却也没说话,依言把窗户开大了些,往香炉子里又添了几勺香料,如此堪堪盖过。
伤口还是隐隐作痛,简宿涵闭着眼想睡,又睡不着,反把自己折腾的出了一头的虚汗,心想能安心躺着也是好事,再疼也疼不过拔箭了。
然至午时,医女前来换药,一点点扯开与伤口粘着的纱布时,直把简宿涵疼的面色煞白,拆了一半,她便再维持不住方才平静的心态,一把推开医女,后退躲到了床角:“出去,都出去,我不换了,我不换了!”
医女跪地急道:“月婕妤,这药不换伤如何好呢?”
简宿涵说什么也不听了,她只感觉自己刚才要被活生生扯下一层皮肉似的,疼的生理泪水刷刷下落,她见医女似要上前,把枕头踢下去,红着眼道:“不许过来!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医女闻言立刻顿住脚步,却又不敢离开,知夏素春急的跟着劝哄,简宿涵一概不听,她现在是换药疼,不换药也疼,偏不想让人碰自己的伤,进退维谷,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皇帝处理完政事,刚走到帐子外就听见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进去一看,就见简宿涵面色煞白,头发披散的坐在床角哭,活像被人欺负了似的,声音顿时冷了一个调:“怎么回事?”
医女忙跪地请罪:“回陛下,月婕妤……月婕妤不愿换药,奴婢……奴婢……”
她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一瞬间了然,他大步走上前,掀起衣袍下摆半跪在床边,低声问简宿涵:“可是怕疼?”
简宿涵闻言止住哭泣,仍有些一抽一抽的,想说话,却又不想理他,只偏过头看向别处。
皇帝道:“既怕疼,便等伤口长好些,改日再换药。”
医女心想那药都被血浸透了,不换药伤口怎么能好,但见皇帝如此说,只能低头应是。
皇帝说完,拍了拍身侧,对简宿涵伸出手道:“过来吧,既不想换药,总得把拆散的纱布系回去,难不成你便这样按着?”
简宿涵伤口上的纱布已经散了,只伤口那块因被血水黏着没掉下来,医女只掀了一点点,就把她疼的死去活来,捂着伤口说什么也不让碰,简宿涵心想系回去不过在身后打个结,应当是不疼的,抽抽噎噎的挪到了床边,模样可怜,看了让人心碎。
皇帝见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然后让她侧靠在自己怀里,医女见状拉下简宿涵半边衣裳,正准备把纱布系回去,却听皇帝淡淡道:“赶紧换药。”
简宿涵:“……???!!!!”
医女反应过来,立刻明白意思,于是原本要系上的动作便调转方向,开始拆解与伤口黏在一起的纱布,简宿涵疼的浑身出冷汗,脸色煞白,想挣扎,却发现皇帝不知何时死死钳制住了她的双手,根本动弹不得。
简宿涵哭红了眼,在他脖子上留了几道指甲印:“你个骗子――!”
皇帝不理会,只对医女道:“速度快着些,长痛不如短痛。”
简宿涵只觉得这两天把后半辈子的罪都遭完了,闻言恨的直接转头,一口咬上了他的肩膀,然后意料之中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痛苦闷哼,但片刻后就消了音。
简宿涵狠狠咬牙,什么都不管了,她痛五分,便要皇帝痛八分,她痛八分,便要皇帝痛十二分,等医女战战兢兢的把药换完,二人俱都是一身冷汗。
简宿涵咬的牙都疼了,好半天都是瘫软无力的状态,她换完药,回过神,被疼痛激的糊涂的脑子这才清醒过来,有些担心皇帝秋后算账,不着痕迹想从他怀里离开,谁知腰间一紧,根本动弹不得。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额头有密密冷汗,显然痛的不轻:“咬了人就想走?”
简宿涵没说话,默默感受了一下发麻的牙关,一面觉得自己可能咬的不轻,一面又觉得隔着衣服,应该咬不出什么来。
皇帝扯开领口瞧了眼,肩头是一排深深的牙印,颜色太深,都看不出是否见了血,他自己都气笑了,意味深长的道:“倒真是牙尖嘴利,你比那西突厥的刺客还厉害。”
刺客未能伤他半分,简宿涵一个小小女子却给他落了一身的伤……
手腕上咬的,胳膊上被指甲掐的,刚才脖颈被挠的,算上肩膀这一个,皇帝都数不清了。
简宿涵背对着他,不想说话,闷头擦眼泪,谁叫狗皇帝骗人,被咬也活该,自己也是蠢,怎么就上了他的当,信了他的话。
皇帝见状松开她,理了理衣襟,淡淡道:“你莫不是在心里骂朕?”
简宿涵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不敢,没有吃过那熊心豹子胆。”
皇帝笑了:“你有什么不敢的。”
敢踢他咬他,又甩脸子又冷嘲热讽,还活得好好的女子,天底下大抵只有这一个了吧,骂两句又算什么,皇帝不信她骂的会比那些笔刀子更难听。
“你只管在心里骂,”皇帝一如既往看的开,“左右朕也听不见,纵听见了也不会掉半块肉。”
他说着,起身在桌案后落座,吴庸将从京中发来的折子摆上去,垒得老高一层,皇帝一面看,一面对简宿涵道:“好生养伤,等你伤好些,便启程回京。”
简宿涵闻言直起身子看了他一眼,又缓缓躺下:“陛下回自己的帐子看奏折便是,这里位置小,何苦挤在这儿。”
皇帝并不回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朕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如今遇袭,自然是尽早离开草原为好,单将军几次请命,他却不急不缓,一连大半月都留在简宿涵的帐子里,夜间也不曾见他怎么睡,只是一个人坐在桌案后兀自出神,实在困极了也只闭眼打个盹。
时间一晃而逝,眨眼便已经快入冬了。
单贵妃领着众妃再次请见时,又被拦在了外头,难免光火,她一时也顾不得吴庸是御前伺候的,甩袖指着他鼻子道:“本宫日日来,次次来,你都说陛下不得空见,到底是陛下不得空,还是你这狗奴才仗势欺人?!”
吴庸立刻将腰弯了几个度,面上陪笑,让人挑不出错处:“贵妃娘娘,您纵是借奴才几个胆,奴才也不敢仗势欺人的,实是陛下不得空,若说假话,您尽可割了奴才的舌头去。”
单贵妃明知皇帝在里头陪着简宿涵,却又不便揭穿,只能拿着奴才撒气,她目光危险的盯着帐帘,似要穿破阻碍窥透里面的情景,片刻后,冷冷道:“月婕妤伤势如何了?”
吴庸想了想,挑拣着些不重要的答道:“已好了点,比前些日子强。”
单贵妃不知为何忽的住了嘴,默了片刻,才冷笑道:“真是命大。”
婉妃素来不与她牵扯,闻言若有所思,竟难得接了句话:“祸害遗千年,未救驾时便狐媚惑主,如今得了救驾之功,还不知道该如何呢。”
单贵妃冷冷看向她,对这个昔日伺候自己的奴婢自然没什么好话:“本宫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么?若说狐媚惑主,当初咱们谁比的上你,可别说这话,本宫都替你害臊,到底是奴才秧子,没皮没脸!”
单贵妃是个猖狂的主,不比皇后规行矩步好拿捏,婉妃面色青青白白,到底忌惮她背后势力,忍下了,扯了扯嘴角道:“皇上既不得空,咱们还是别在这现眼了,都散了吧。”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珍常在看了眼帐子,跟着离去,又见云婉仪不动,轻声催道:“这里风大,回帐子吧。”
云婉仪不语,只点了点头,偕同她离去。
单贵妃喊的那样大声,声音遥遥传来,简宿涵躺在里间就听见了,她心想自己伤口已经渐渐结痂,想来也不影响赶路,靠在枕头上翻了一页书,轻声道:“眼见着越来越冷,雪天难行,还是早些回京吧,已耽搁的够久了……”
她说完,听不见回答,下意识抬眼,却见皇帝伏在桌案上睡着了,不由得顿了顿。
男人日日都宿在此处,却并不上榻,至多靠在椅子上打个盹,简宿涵为着换药的事,没少与他争斗,心中恼怒,自然甩手不理,如今掐指一算,他也有好些日子没睡过了。
里头燃着暖炉,但下床了还是有些冷,简宿涵从架子上取下皇帝的鹤氅,走过去替他轻轻披上,然后抚了抚伤口,坐在椅子上兀自出神。
皇帝早在她走近的时候就睁开了眼,他缓缓坐起身,脸庞瘦削不少,看了眼肩上滑落的鹤氅,伸手接住,便见简宿涵一个人发呆。
皇帝道:“不好好在床上躺着,下来做什么。”
简宿涵的头发长了许多,披散在肩头的时候,几欲将她整个人遮住,她垂着眼摇摇头,睫毛似蝶翼轻颤,在苍白的脸上打落一片阴影:“躺的太久了,想起来坐会儿。”
皇帝抬手将她散落的头发别到耳畔,露出半张秀美的脸:“明日便回京城吧,这里到底不比宫中,药材食材一应稀缺,至冬日,便更难寻。”
简宿涵瞧见他腕上早已结疤的咬痕,犹豫一瞬,拉过来问道:“还疼么?”
皇帝看了她一眼:“早做什么去了,现在才知道问。”
简宿涵眉眼干净,像一幅山水墨画,青色的寝衣衬得肤色白皙,只唇上缺了点血色:“之前不曾看见,现在看见,便想起来了。”
皇帝想起她换药哭哭啼啼的模样,笑着评价道:“真是只张牙舞爪的猫。”
他把人抱起放到床上,用被子盖严实,拥着她一同靠在枕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头发:“等回了宫……”
简宿涵问:“回了宫怎么样?”
皇帝不说话,笑了笑:“回了宫,你想要什么?”
简宿涵自觉无趣,没吭声,半晌后才隐隐约约觉得皇帝在试探自己,心念几转,到嘴的话便咽了回去,垂眸道:“我能要什么,快死的人了,活一日算一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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