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道观,白眉以自己要静养为由,劝退了两个想要陪在其身旁的小道士,并随手关上了道观的门。
白眉独自坐在道观的大堂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良久,方才抬头看了看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这个地方,却忽然反应过来,为何自己道观里空无一人?弟子都哪儿去了?
他急忙站起身,看了看一侧联排的厢房,空荡荡如也。
白眉冲出院落,他从门里探出头四下观望,忽见一从侧面的小路拐过来,要上山的小道士。
这小道士身上背着个柴篓儿,面容纤瘦,远看那行走步伐的缓慢,似乎情绪也是不怎么好。
白眉看不清这小道士的样貌,但却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感觉,来自于那走路的姿态?还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东西?白眉也不得而知。
白眉将大门又打开一点儿。吱吖~一声惹得山上的小道士顿时驻了足。他慢慢地转回身,一脸的难以置信。远远看见道观门内有人时,小道士像是疯了一样,急匆匆地冲下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师父!是你吗师父?师父!
白眉眯着眼睛瞅了瞅。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尤其那一声师父,叫得白眉心里一颤!
他打开大门大步跨了出去,站在门口望向那飞奔而来的徒儿。
结果,小道士在见到白眉的一瞬,忽然泪流满面!不,甚至可以用嚎啕大哭来形容。他双手颤抖,他想要伸手抚上白眉身上的伤口,却最终害怕他疼而放弃。小道士满脸泪水,他缓缓抬起眼皮看向白眉,声音颤抖:师父!您可算回来了!
白眉两只手握上他的手臂:发生了什么事?
小道士缓了缓,他攥起袖口猛地擦了一下眼: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白眉一挥手:你先别问我。我问你,我走后的这段时间,八宝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道士垂下头,眼圈儿又红了起来:师父,您前脚走,言月,言月第二天他就,就被打死了。说到这里,小道士已经哽咽。他努力缓了缓情绪,抽搭着鼻子:随后,随后又清空了咱们道观!不分年龄,不分位分,所有人全部被打发到了大德天师那里,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师父,我们已经有近一月时间没有诵课了!
白眉身子猛然一震!他是没有想到,高道大德天师这般所为,对这些修心性的道徒来说,简直就是杀人一般!
白眉的身子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这种反应来自于心中的怒火中烧。他咬牙切齿:疯了!真是疯了!连早晚课都不让诵,这是断你们的路啊!
小道士垂下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渐渐地又抽泣了起来:师父,大家都以为,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说到这儿,小道士泣不成声。
白眉叹口气:怎么,你们也知道,他派我去昆仑山抓狸妖,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道士垂下头:师父,广福天师羽化后,言月在您面前哭诉的那些事儿,原来,真的是真的!宗门有变,师父,八宝山,恐怕是要血雨腥风啊!广福天师手下的人被大德天师所排挤,稍有不如意便赶尽杀绝!言月被杀后,陆陆续续又死了几个小道士,理由更是五花八门。眼下,广福天师门下已经所剩无几了。师父,您虽不是师出广福天师,但您同天师关系密切,在他那儿,根本就没有不要您命的理由啊!
白眉将手从其手臂上拿下,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你在大德天师道观这几日,可否觉察出,眼下的八宝山,他的人,能占多少的比重?
比重?小道士的声音顿时高了一倍不止:师父!师父,眼下若是凭借那些谣言,您还心存侥幸尚可。我已在大德天师道观有一月之久,这一月,每一日都是煎熬啊!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明日。这节骨眼儿了,您难道还妄想着,从这八宝山上揪出来个您的人吗?不瞒您说,在大德天师那里,早晚诵没了,住的是柴房,我们会被限制饮食和自由,稍有不顺便会受到责骂与惩罚,甚至连言论都要受限!高道大德天师甚至还会亲自逼问我们,非让我们说出,这天师道派是他大德天师的天下!师父,徒儿们为了保命受尽了苦,只能昧着良心......
小道士再一次攥紧袖口擦着眼泪:师父,本以为,这世间,只有作恶才会有炼狱,谁能想到,恶魔就在身边啊!
小道士抽泣了几下,忽然破涕为笑。那脸上,泪水和灰尘混合出的灰色图画却让白眉看着心疼。
不过师父,今日能够再看到你,一切也都值得了。师父,您快走吧!别在八宝山了!这儿已经不是原来的天师道,这儿已经反了天了!大德天师将道法宗派全都集成为一体,他要自立门户!现在的八宝山,说白了,那就是让所有的人都只认他大德天师一人,并且绝不允许说一个不字!但凡有违者,轻者逐出道门,重者,当场受死!师父,师父您听徒儿说,这里不能留啊,您快走吧!
白眉道长皱紧了眉头:天师道,想为他独尊?想得可是够美。
师父,您现在就走!我给您打掩护!您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倘若您心中有天师道,道存于心,又何患无家呢?
我不走!
不行师父!您听我说,您真的必须要离开八宝山!这里水深火热,现在更是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
白眉摇摇头:不行!眼下这八宝山远比我想象得还严峻!我怎能将你们丢在这里,自己出山享太平?!
师父,徒儿从几岁便跟了您,徒儿断断不能骗您啊!您在八宝山的每一分钟都是危险的!
白眉眨眨眼,没有说话。
小道士的话,白眉句句听进了心坎儿里。想必,这高道大德天师的独裁与**,也即将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没错!广福天师的高徒言月被杀,剩下那些高徒也好,道童也罢,自为保命,只能违背良心而已。
白眉仰起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叹口气轻声说道:云尚在,风却独自逍遥,留下这一片污浊与阴霾,几时是休啊!天地苍生,为修心之根本。心之所变,害莫众生啊!
小徒弟将肩上的柴篓儿拿下来置于地上,双手慌张地抓着白眉的手臂:师父!我求您!您快点儿下山吧!再不走,真的就来不及了!
见白眉没有反应,小道士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儿我年幼便被送到这八宝山,一直在您膝下受教,拿您当自己的兄长,也当自己的父亲。眼下,父亲有难,孩儿却不能帮您,徒儿心中有愧!所以师父,您就当放过您这些儿子吧!徒儿们遭受什么罪都无所谓,只要您平安,只要知道,在这世上,我们唤声师父的您还好好的活着,徒儿们就知足了!您就当为了我们好好的活下去,行吗?师父?
白眉的眼圈儿红了。面前徒儿的几句话,说得白眉心沉得很。他更觉得肩上的担子与使命重了一些。
白眉道长扶起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师父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小道士瞪圆眼睛惊讶地问道:报仇?
没错!为广福天师报仇!为你们报仇!为天师道正名号!说着,白眉直了直身子:照顾好自己。师父在,你们便在。一定要等师父来救你们!
白眉并不知道,他与小道士之间的这一番对话,究竟是师徒的相互鼓气,还是一场离别的前奏曲。为人师数载,这种有着师徒父子之情,道义之信在内的关系,让白眉不忍相信,昔日同修、同道、同乐、同为的同门之人,转瞬之间,且已成昨日余忆。
小道士缓缓地拎起放在地上的柴篓,背在肩上的那一刻,只觉有千万斤重。
在白眉的催促下,他向山上行进。负重在未来的路上,一步三回头。
也许,抛开修灵之人的潜意识要比凡人更胜几筹外,能与白眉再次相见,却未不知究竟是否还会有下次?这种深深的不舍,全都放在了彼此的一句保重里。
小道士在高道大德天师府门上呆的这些时日,关于这八宝山的现状,他要比白眉更为清楚。而正是这种心知肚明却无法言语的岌岌可危,让小道士觉得,再见实在是一种奢望。
他一边哭,一边拿着袖子擦着眼泪。在依依不舍的这条八宝山上的师徒路,白眉抬起手摆了摆,催促他抓紧回去。
未到离别之日,更胜离别之时。
也许,白眉与小道士都是各自怀揣着某种对未来未知的担忧,却又有着一些美好的希冀。但这种希冀和担忧相比,却是更像掩饰着心照不宣背后,不忍面对的现实。
见小道士依旧不肯加快步子,白眉狠了狠心,扭头拂袖进了道观。他透过窗子看向上山的路。
夕阳的余晖洒在小道士身上,拉出那斜长的影子与茂密的树丛洋洋洒洒的光影交织于一起,混乱而斑驳,嘈杂且不甚铭心!
白眉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斜长的黑色被光拉长,枝丫错节的样子,像极了被恶魔所捆绑住的灵魂,那倒影中,有着不可言说的痛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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