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扫过众人,道:“究其原因,无非是‘不独断’三字。盖一人之智,总有穷尽不及、疏漏难补之处。众人之智,则能增益减损,有断金之力。”
众人听他不点正题,反而宏篇大论起来,都有些疑惑,既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自然也不敢轻易答话。
太一接着道:“如今要决断的这件事,太过重要,故此我不能独断。不如请诸位各表意见,以多服少,方能得出好结果。但有一条,这结果得出来,大家一起吞下去,谁也不许再吵闹。倘若有人敢吐出来,休怪我不客气。”
说着,对丞相道:“丞相官品最大,就从褚先生开始。”
丞相道:“若如此,该让九卿同至,才好决断。”
太一摆手道:“他们连参会的资格也没有,还问他们作甚?”
丞相无奈,道:“请大王与民安乐。”
太一道:“邹先生了?”
御史大夫道:“请大王完成祖宗心愿。”
太一道:“唔,打个平手。老师怎么说?”
商四道:“老臣不参国事。”
太一点头,道:“如此来说,倒也决不出个胜负。”
御史大夫道:“陛下,还有两位外臣在此。六统领是补天境高手,江使者身上有诸侯印信。这都是说话有分量的,不妨让他们也决断一二。”
江延这才知道,那个高大阴灵,就是昔日的紫光城大统领,六统领。
昔日,他被金甲神人一招挫败,不知亡命到哪里去了。
“是了,尤二也亡命,他也亡命,索性凑到一起亡命。”
且说丞相急了,道:“自古外臣不参政事,邹大夫敢破了规矩?”
御史大夫笑道:“请王上定夺。”
太一道:“唔,两位在此,听够了笑话,不妨也决断一二。”
六统领波澜不惊,道:“请王上完成祖宗心愿。”
此言一出,丞相那佝偻的身子,弯了一弯,似乎已然不堪重负。
王上道:“唔,如今是二对一,邹大夫略胜一筹。”
说着,又对江延道:“江使者的意思了?山巅城击败了屠九,你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江延闻言,望了御史大夫一眼。
御史大夫微微点头,眸子里似笑非笑。
丞相望见这一幕,眸子里的萤火,骤然黯淡了几许。
在他看来,江延住在御史大夫家里,自然早已被其收买。他如何决断,似已不用去想。
江延微微抬头,望着商四。
商四也在望着他,眸子里的萤火,智慧而又深邃,仿佛在问他看懂了没有。
江延看懂了么?他看懂了一点,这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他知道的,也只有一点。
或许也不是一点,他又望了尤二一眼,道:“请王上……”
他说的很慢,说到这里,他有意看了丞相一眼。
丞相那佝偻的身子,彻底的弯曲了,眸子里的萤火,再没有半点神采。
江延笑了,感到一丝解气。
然后,他用乡下顽童特有的语气,道:“……爱惜民力,与民安乐。”
御史大夫豁然回头,直勾勾的盯住江延。
江延避开他的目光,并不与他对视。
怀中的吸音石,在这一刻,变得有些硌人,甚至有些烫了。
丞相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直起身子,抬头望着江延,像是大雪松抖擞精神,甩下了身上的积雪。
他那一双昏花的老眼,盯住江延,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更多的花来。
太一闻言,也有些吃惊,旋即正色道:“唔,如今是二对二,照样分不出胜负。”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大殿里的气氛诡异起来,再没有人说话,众人的呼吸渐渐沉重。
江延背后发了一层汗,这朝堂上的言语争斗,给人的压抑,丝毫不弱于真刀真枪的决斗。
而这争斗的结果,决定的是城中许多阴灵的性命,更不是一场私斗所能比拟。
太一道:“诸位是否忘了,我也能发表意见。”
御史大夫高呼道:“陛下是王城之主,是未央宫之主,当然能发表意见!”
丞相吃了一惊,道:“陛下……”
太一望着他,道:“难道我不可以?”
丞相浑身颤抖,道:“陛下……要慎重啊!”
太一点头,道:“我已下定决心,要完成祖先的愿望!”
御史大夫高呼道:“陛下圣明裁正!”
丞相面如死灰,一个踉跄,退开两步,若不是江延扶着,已然跌倒在地。
江延扶住他,将手指竖在他面前,指着上方人头大的明珠。
丞相会意,猛然站直身子,定了定神,道:“陛下!这颗先王御制的社稷珠,是否也能提意见?”
太一一怔,抬头望着那社稷珠,但见其上的毫光,已然微弱到可怜。
丞相抓住救命稻草,大呼道:“陛下,如今是三对三,还是分不出胜负的!”
太一面色阴沉,双手微微颤抖,望着丞相。
“轰!”
一股强大的威压,自太一身上爆发开来,
“哗啦啦!”
灵气激荡,狂风暴涌,桌上的簪笏,碰撞着,直飞向大殿外。
太一,这位独步此界上百年的未央宫之主,在这一刻,毫不顾忌的纵放着威压,睥睨着丞相与江延。
丞相一把老骨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威压?风狂雪暴,将垂老的松树连根拔去。
江延立定脚跟,伸手抓住丞相,将一身的精气神,凝成一块百炼精钢,迎着那风,昂然不屈。
他曾面对过黑袍老者,也曾与第一代大巫祝并肩,花精更是他枕边之人。
若说谁能顶住这威压,在这大殿之中,他自是独一份的。
狂风暴涌,江延退后一步,精气神更加凝练。
然而,即便是百炼精钢,被那暴风卷动着,也渐渐的要崩开了。
江延只觉周身的血肉,火辣辣一阵剧痛,像是有千万把小刀在扎他。
商四望着这一幕,眸子里的萤火,跳动了一下,道:“陛下,使者只是提意见。”
太一不理他,只盯住江延,道:“外界之人,果然功法玄奇。凭你这样的修为,竟能顶住我的气势。”
江延哪里能答话?他顶着狂风,一手扒着悬崖,一手扯着松树。
他感到一阵无力,对方是超越补天境的高手,仅凭外放的气势,就能将他绞碎。
那松树在狂风中,被他扯着,渐渐调整身形,将两脚落地,背对着狂风,道:“陛下,你要我做参四,只需一句话,何必又如此相逼!”
太一闻言,松放一身气势,道:“你要做参四,早已做了!非是我苦苦相逼,乃是你苦苦相逼!”
江延松一口气,放开松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那松树竟还站着,一动不动,似被定住了。
太一抬头,望着社稷珠,道:“这珠子晃得我眼花,下了去吧!”
说着,拇指扣住中指,轻轻一弹。
劲风过处,那社稷珠应声而落,直砸下来。
众人齐齐一惊,却无人阻拦。
太一抬手,一股柔和的微风,托起那珠子,轻轻落在桌上。
太一道:“此殿在巨龙颔下,此珠为颔下之珠。我今探之,取来与我同行,以慰先祖在天之灵。”
说着,又对御史大夫道:“褚先生老了,许多事有心无力。我今委任于你,去收那祭天资财,时限就在三日。”
御史大夫道:“臣万死不辞,只是还有一事。”
太一道:“什么事?”
御史大夫道:“微臣手上,并没有许多人手。”
太一道:“新任大司农,还不及委任,不如你就兼任吧。”
御史大夫道:“臣还有一不情之请。”
太一道:“只有你给寡人弄来祭天之财,凭你什么要求,尽管说来。”
御史大夫道:“臣手下并无军马,难以震慑宵小,想暂借神策军一用。”
太一深深望他一眼,着人去取虎符,又道:“寡人把城中大权,大半都交了你,你要实心用事。”
黄门官取来虎符,被太一吩咐了,送给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行个大礼,道:“微臣定当竭尽心力,与陛下分忧!”
太一又望江延,道:“使者可有恙否?”
江延一愣,旋即苦笑道:“陛下好厉害!若非陛下手下留情,小臣定已无幸。”
太一道:“使者本领不凡,褚先生气色不对,待会回去,麻烦你送他一送。”
江延一愣,旋即拱手道:“小臣遵命。”
太一望了那青松一眼,那青松一动不动。
太一甩甩袖子,冷声道:“各位回吧!”
说着,被两个侍从引着,转到殿后去了。
剩下几人,实在有不少话说。
但这颔下大殿,是何等样的所在?太一虽不在,也绝不容人放肆的。
众人鱼贯而出,御史大夫春风得意,走在最前头,六统领和尤二跟着他。
江延扶住老松树,道:“养不好儿子的,走了。”
丞相眸子里的萤火,痛苦的跳了两下,任由他搀扶着,走向殿外。
商四老当益壮,走路如风,经过江延身边时,回头瞪了他一眼。
江延冲他微微点头,商四哼了一声,拂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