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轩这边遇到了两个堵着送她的人,其他几人那边倒是没有遇到一人。临上车的时候谢楚山还在等,可是他知道,这一生,那个人再也不会来送他了。这次他回国,为他接风,已是勉强。因为他们两个人再见,只会提醒着彼此,他们在乎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了。
皇甫贤看着谢楚山那略微受伤的眼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说了一句:“明知道他不会来,你就不该抱希望,走吧!”
“真希望他还能笑着对我说‘她是我的了’。”谢楚山说完眼神微黯,收了目光,转身跟着皇甫贤上了车。
“咣当——咣当——”随着车轱辘碰撞铁轨的声音,车子已经启动,谢楚山靠在座位里闭了眼,脑海中全是当年他要出国学习时,蒋言喝醉之后情绪崩溃的情形。
“为什么?你为什么当年要放弃她?如果你执意跟我抢上一抢,她说不定就是你的。也不会因为我的混蛋而走暹罗那一趟,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为什么?哥你为什么总是一脸淡然,你难道是木头吗?”
“生在乱世,以她的性子,迟早会走那条路。即便是当年她嫁了我,结果还是一样。”谢楚山揪住连声责问自己的人,想狠狠打他一顿。一大把年纪了,还是那么任性、冲动,做事说话从来不考虑后果。
“所以你就躲到国外去?想让我独自念她成疾吗?”
“蒋希文,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出国就不念她了吗?我是怕看到你就会更念她,你到底明不明白?”
“好,那这辈子,我们别再见了。”
“不见就不见,你以为老子稀罕你?”他吼完,放开他,转身出门,然后不告而别,去德国躲了两年。可只有他知道,他踏出门的那瞬间,心里是多么的难受。他是他的兄弟,多年同窗,怎能说不见就不见。德国两年,比起早已不在世上的那个人,他其实更想他,想他那无忧无虑的笑,想他软软地叫着他楚山哥的样子,想他一身戎装与他拳头相碰说要拯救天下时眼中那坚毅的光芒。
“谢楚山!”玻璃被敲响,他睁眼,便看到窗外骑着自行车追着火车的人。
“雨轩!”他惊道,然后开了窗户,伸手抓住了那只手。
雨轩就着他的力道弃了车子跳上车来,吓得云轩惊呼了一声。
“闭嘴!”皇甫贤丢给云轩一记眼刀子。
“给你买的,老家今早从飞机上带过来的,还温着。”雨轩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袋,将纸袋递给了谢楚山。
谢楚山感受到手掌心忽然传来的温热,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抬眸看着他,见他依旧脊背挺直,高高在上,是睥睨苍生的架势。送个吃的还是如此,谢楚山想着呡唇笑了笑。
明明是一件千里献宝的事情,却被一脸淡漠的苏雨轩同志演绎出了另一番风味。皇甫贤觉得,这种事情如果换做白一凡那小子来做,可能看起来更少点违和。
“军机就是用来干这个的?”谢楚山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但嘴上不饶人。
苏雨轩的瞳孔缩了缩,坐到了云轩身边空着的位置,双腿自然交叠,盯着对面的谢楚山,一脸淡然:“我的下属去兰州回来的路上吃剩的,这样说谢机长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一点?”
“那就替我谢谢你的下属!”谢楚山舔了舔唇角,抬指刮了刮鼻子,彻底败给了对面之人。
“趁热吃。”雨轩勾唇点了点头。
谢楚山从纸袋里面拿出三片千层牛肉饼分别递给云轩、皇甫贤和端木颜,还不忘介绍说千层牛肉饼是大西北的特色,以前小的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
“听说你们北方人吃牛肉都是按公斤来算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皇甫贤咬一口千层饼,嘴角流油道。
“那是大户人家,老百姓几年中能吃一次就不错了。”雨轩淡淡地解释一句,问皇甫贤好不好吃。
皇甫贤点了点头,说他曾经出任务的时候吃过一次潼关的肉夹馍,至今都记忆犹新。
“我们那边有好多东西是在南方吃不到的,只可惜战乱加上饥荒,那些特色小吃都渐渐找不到了。”
几个人吃过了雨轩特地送来的早餐,然后又寒暄了会儿,到海宁的时候雨轩起身准备下车,却被谢楚山叫住。
“哥!”
“干嘛?”雨轩收了收大衣,转头问。
“谢谢!”
“你我兄弟之间用得着这两个字吗?”
“抱一下!”谢楚山起身张开双臂说。
雨轩呡了呡唇,低低的笑一声,退了回来,同谢楚山抱了抱,说了一句“保重”。
“哥,你这是区别对待。”云轩不满道。
雨轩挑了挑眉,丢了一句:“诸位多保重!”然后脚下带风地走了。
谢楚山目送着那个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人群里。没有等到蒋言,苏雨轩却来了,这让他心中倍感欣慰。
火车走了三个多时辰才到达上海,他们一下车便在火车站门口等靳楚山。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靳楚山才提着行李箱出现。他留着利落的板寸,五官硬朗,与靳平生有三分相似。一身墨蓝色呢子大衣将他挺拔的身形包裹的更加出众,在人群中可以说是鹤立鸡群。
皇甫贤自从看到那道身影的时候就愣住了。他拉着云轩的手,一度捏到云轩掉眼泪渣子。
“不好意思,火车晚点了,让你们久等。”皇甫贤先跟谢楚山打招呼,然后才将目光转向皇甫贤。
皇甫贤条件反射似的放开云轩的手,干干地叫了一声“老师”。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靳楚生点了点头,瞄一眼被皇甫贤捏得簇着眼泪渣子的云轩,唇角不自觉的勾了勾。
几人默契的没有再说话,而是拦了黄包车赶往租界中的绍兴同乡会馆,据上边的命令,那里会有人接他们。
绍兴同乡会馆里有好几个常驻戏班,其中雪声剧团属于最年轻的班子,到上海不到一年。雪声剧团的团长是一位叫淳吟的中年男人,他手下全是年轻人。他的剧团也不光唱戏,还有杂耍和说书先生,项目比较杂。靳楚生一行人要见的正是淳吟。
他们来到了雪声剧团的门口,门上挂着“雪声剧团”四个字,院中有弟子在练习。
靳楚生率先抬手敲了敲门,有弟子过来问他们想找谁。
“请问淳吟师傅在不在?”
“是靳楚生先生吧?”
“是的。”
“师父和大师兄在后面练习,请跟我来。”
靳楚生一行人被淳团长的弟子引到了后院,一阵清亮越剧唱声飘来“堂堂男儿蒙耻辱,清白女儿受尽羞——”,一老一小两人的身影便映入他们的眼帘。
大家都以为那位弟子口中的大师兄最起码也是三十多岁能唱老生的人,怎料会是一位年方十七八岁的少年,比刚才引他们来的那位小了不止一两岁。
少年身着一身黑色洋装,发型也是西式模样,似乎并不像是唱戏的人。但刚刚那声清亮的男音确实出自那位少年之口。
“师父,大师兄,客人到了!”
“嗯,你先去忙。”淳吟让弟子退下之后才上前跟靳楚生他们握手问好,并将少年介绍给了他们:“这是我的大弟子蒋再林,艺名‘云连生’。”
云轩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大侄子会出现在那儿,楞了半晌,等到最后才上去和他握手。
“大姑,又见面了。”蒋再林倒是很坦然。
所有人都不敢提起云轩的过去,蒋再林倒是藏不住他少年心性,时不时会冒出一句大姑。
淳吟将大家让进屋,病端了茶水来,让坐下慢慢聊。
“你小子,这件事是不是瞒着家里人?”云轩哪里还有心思喝茶,她将蒋再林拉到院中,低声问。
“你是说蒋言和盖亚侬吗?”蒋再林笑一声,似是在自嘲,“我的两位父亲似乎并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你这傻孩子,你不告诉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
“告诉他们?然后跟他们干仗吗?”
云轩有些无奈,抬手摸了摸高处她半个头的侄子:“那你婶婶知道吗?”
“知道。”
“她——,她都没有发对的吗?”
“她的反对无效,家里现在是我当家。”
“真是被她惯坏了。”云轩皱了皱眉,补充道:“你知不知道在沦陷区生存的难处?”
“我当然知道,但论爱国,我们也跟你们一样。”
云轩说不过侄子,只能点头说了句:“那好,一定注意安全,不得已的时候报我的名。”
“说我是汉奸的侄子吗?”
“有些事情不要只用眼睛,而是要用心。”
“好,用心。那当年大姑到底是什么苦衷非要以那样的方式赶走我们?又为什么非要用我妈妈的脸?”蒋再林一瞬不瞬地盯着云轩,仿佛要将她看透。
云轩仰头,看着那双明亮又单纯的眸子,疼惜的抚了抚他的脸说:“既然是苦衷,那就是说不出口的,我们再林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姑姑很欣慰。”
蒋再林用及其复杂的神情盯了会儿比他小了半个头的人,最后抬臂轻轻地搂了她说:“大姑姑,从今往后,你有我,不管发生什么,请你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
云轩点了点头,瞬间热泪盈眶。
“别哭,哭了就不漂亮了。”蒋再林低声安慰着,心比刀绞还难受。关于当年的事情,他也是到上海之后在戏园子里听闲话听来的。他听了之后差点将那人打死,从那之后,那人再也不敢出现在戏园子里了,他“玉面阎王”的名号也从那时开始传开。那也是后来密查局找上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