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没有杭州那么湿冷,谢楚山脱了大衣,靠在椅子里边喝茶边听靳楚生和淳吟聊关于“定风波”计划工作站及任务分派的问题。皇甫贤难得的安静,没有了他以前在密查科时雷厉风行的样子。
工作站就设在雪声剧团的地下仓库的隔间里,核心人物除了“定风波”计划五人组,就是淳吟和他的三个徒弟,再没有人知道。整个计划如果成功,皆大欢喜,如果失败,与雪声剧团无关,也与密查科无关,更与南京和延安无关。
人物分派方面,靳楚生担任站长,淳吟担任副站长,皇甫贤以茶商的身份在上海开展工作,云轩继续在警局,其他人在周边活动,收集情报,随时准备策应。谢楚山和端木颜继续回杭州,作为情报中转站开展工作。按照规定,他们的上线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苏云轩。一旦时机成熟,暗杀计划启动,他便前往上海与大家会合,然后一起行动。
院中有个身着灰布袍子,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拿着扫帚漫不经心的扫着,从远处一直扫到了堂屋门口。谢楚山觉得他有点眼熟。
皇甫贤机警地起身出门,然后不知以什么理由将少年打发走了。
回来的时候淳吟才笑着说:“素闻皇甫科长谨慎,果然不假。刚才那位是我的二徒弟,自己人,他在院中,是给我们把风的。”
“不好意思,是我多疑了。”皇甫贤歉意道。
“谨慎是对的,以后你们回来,只能走后门,万事小心。”淳吟安顿一句,整个座谈会就此结束。
“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费也,字淳吟,浙江浦江人,父辈做丝绸生意,跟西北的怀瑾兄来往比较密切。”淳吟起身的时候补充了一句。
“北有谢蒋,南有苏费,都是商贾名门,久仰!”靳楚生又客套一番,然后起身示意蒋再林带路,说要去茶叶公司看看,熟悉熟悉业务。
蒋再林点了点头,带着几人出门,绕道后门去开车。
谢楚山一直记挂着那灰色衣袍的少年,所以有些心不在焉。进公司的时候,前台恭敬的朝着蒋再林喊了一声:“四爷!”
“二哥在吗?”蒋再林问。
“在上面,财务有一笔资金出错了,正发火呢!咱们先到会客室等会儿。”小姑娘调皮的笑了笑,领着大家往会客室走。
大家坐下之后,小姑娘沏了茶,说让大家先等会儿,她上去叫人。
等小姑娘走了,谢楚山这才转向蒋再林,眼中含笑,叫了一声:“四爷?嗯?”
“舅舅——”蒋再林尴尬地笑了笑。
“别那么笑,交到朋友挺好的,你们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但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蒋再林抠了抠耳朵,咬着唇片刻才说:“你们都太忙了,所以我才没有说,再说,二哥他——”
蒋再林的话未完,门里已经走进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他一双星眸,谈笑间仿佛可以幻化出整个世界,唯独不足的是鼻子不似蒋再林那样高挺,但配在他那张脸上却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柔和。
“二哥,账目出什么问题了?”蒋再林早已忘了在跟自家舅舅说话的事情,起身迎了上去。
“已经解决了。”年轻人笑一声,上前抱了抱蒋再林,“早上回来的吗?”
“嗯。”蒋再林点了点头,然后一一介绍一帮人给年轻人,“我给二哥介绍一下,这位是军部的靳楚生先生,这边二位是密查科的皇甫贤先生和苏云轩小姐……”。
“各位长辈好,我是谢迪,很高兴长辈们来我这里参观,也欢迎皇甫叔叔加入我的公司。”
谢迪进来的瞬间,谢楚山愣住了,他愣了很久之后才缓缓起身,刚好蒋再林介绍到他跟前,他语气不稳道:“阿迪——”
“二叔,有话私下说。”
谢楚山点了点头,缓缓坐下。他的大哥因病去世的早,大嫂也另嫁他人。谢迪在年馑的时候跟着家里人逃荒,传说后来谢家满门死在了瘟疫里,谢楚山也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自己的侄子。
相互认识完毕,谢迪带着一众人在公司参观了一圈,然后带他们去吃了一顿上海生煎,才带他们回戏园子休息。
已经是午休时间,戏园子里很安静。大家都歇下之后谢楚山便第一时间去找谢迪。
谢迪在院中的荷花池边等他,隆冬季节,池中结了冰,枯叶和莲枝在冰面突兀出来,仿佛日军那冰冷的刀刃。
谢楚山看着那个孤独又略带寂寥的背影,心里有些难受。小小年纪,得是经历了什么才会给人以那样的感觉。
谢迪可能是已经知道谢楚山在身后,所以他自顾自地说:“二叔,你看这荷叶和莲枝,现在看起来很丑是不是?”
“满池凋敝,是挺丑的。”谢楚山应一声,走过去跟侄子并排站着,看那满池凋敝零落。
“但它来年就活了,又绿又漂亮,而且底下的藕又粗又壮,莲子又香又甜,莲花也很好看。”谢迪说着抬手比划着,笑着望向谢楚山。
“嗯,我看到了,又壮又甜又好看。”谢楚山也笑一声,盯着谢迪,意有所指。
“二叔,我挺想你的,你怎么——怎么一直都没来找我。”谢迪毕竟是孩子,自我安慰茁壮成长是一回事,会埋怨、会难过又是一回事。时隔八年,还能见到家里的活人,他能绷到吃完饭算是极限了。
“我找过,年馑结束之后我回去了两次,家里还是锁着。我打电话给你爷爷,你也知道他军务繁忙,只告诉我说他派人找过、查过,咱们大房的人都死在了瘟疫里。我以为你也——”谢楚山见眼前的人突然哭了,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他望了望天,然后掏出手绢帮自己的侄子擦泪。他恍惚记起小家伙还是五六岁的时候,也是冬天,冻得鼻涕溜溜,他给擦鼻涕的事情。没想到一晃,小家伙已经长大了,个头都快赶上他了。
“那我还得感谢奶奶不是?要不是她因为我妈妈改嫁而怀恨在心,我也可能跟他们死在瘟疫里了。”
虽然是气话,但谢楚山听得出来,多年过去,谢迪对于老太太当年的所作所为还是很不满的。所以只能开口安慰:“傻小子,奶奶还是疼你的,不然你妈妈走的时候她也不会死也要将你留下。”
“那是因为我是个男孩子,我要是女孩子,她能留我吗?她是连姑姑都能扔下的人。”谢迪情绪有些激动,谢楚山明显感觉出他越说,谢迪会越生气。于是抬臂搂了搂他,沉默地拍着他。
关于老太太重男轻女的事情,还是老爷子闹的孽债。老太太之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光嫁入谢家就了好几个盘口的嫁妆过去。嫁入谢家之后,也不容易,那么大一个家,那么多盘口的生意,都是她一个人打理。可到后来,因为老爷子非要娶个烟花女子进门,老太太一生气,带着孩子们全部搬出了谢家,自己买了个院子住。老爷子在部队倒是清闲,可家里的长辈却以各种理由拒绝老太太再染指谢家的生意,所以大部分生意落到了老爷子弟弟的手里。老爷子娶的那位姨太太生的是个闺女,而且对那闺女甚是偏宠。老太太气不过,便跟老爷子对着干,就是不喜欢闺女,甚至波及到了自己的亲闺女谢楚月身上。”
谢楚山查过,后来年馑开始之后,谢家几房人都散了,老爷子的那位姨太太也死了。但大房的人口死绝,谢楚山觉得有他二叔的手笔在里面,他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或者他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不想查罢了。不过还好,他的侄子还活着,也算上苍是对他当时心怀悲悯之心的报答。
“呜呜呜——”谢迪低低地哭着,哭了大半个时辰才收住。
谢楚山见他终于不哭了,才问起他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谢迪告诉他说自己下学回来的时候家里人都已经走了,谢楚月还睡着,应该是饿晕过去了。于是他就带着自己的书童谢逸出去挖野菜。可等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谢楚月不见了,一问才知道也走了。家里人都走了,刚好私塾的先生也说要出去逃荒,所以他和谢逸便跟着先生一起逃离了晴忘川。后来一路漂泊,靠着先生给人说书,三个人一路逃到了上海。他本来是要去找老爷子,因为他听说自己的爷爷在上海打仗。
可到了上海之后他才发现,举目无亲,要找人就等于大海捞针。他只能跟着先生说书、给人猜字为生。那样一晃就是一年多,一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收到一张支票和一把钥匙,是他的亲生母亲派人送的。那把钥匙正是茶叶公司的钥匙,他也是凭着那张支票,跑去苏联学了一趟经济学,然后才回上海开的茶叶公司。
“小家伙头脑可以啊,怎么想到去留学呢?”谢楚山不觉问了一句。
“先生教我的。”
“戏园子中说书的那位百晓生?”
“对,没有他,也就没有我的今天,所以二叔一定要跟我一样对他好。”
“那是自然!将我的侄儿教的如此之好,我谢家当以恩人之礼谢人家。”
“那谢谢叔叔!”
“不客气!”
谢楚山好不容易将哭泣包哄好,这才长长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