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迪积攒了很久的负面情绪哭了出来,整个人又成了一个开朗少年。他虽然从小命运不济,亲生父母都不在身边,但是凭着一腔热血和乐观开朗的性子将一个孤儿活成了富家少爷的模样。谢楚山看着他脸上那与冬日的阴郁天气形成明显对比的笑容,心中倍感欣慰。不觉又问起他与蒋再林相识的过程。
说起蒋再林,谢迪便开始滔滔不绝。他告诉谢楚山,蒋再林是当年他到达上海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那个时候,蒋再林的姑姑在夜上海帮忙,蒋再林和他的另一位姑姑推着小车在愚园路那条街上卖茶叶和各种小玩意儿。而他和谢逸还有百晓生便在那条街上说书。几个人都是异乡漂泊,所以很快便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
可是后来的某一天,蒋再林姑侄突然消失了。他到夜上海问过,所有人三缄其口,他便又跑去他们的出租屋找,可去的时候,整条街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从那之后,两个少年便是一别六年,等再见已是上海落入敌手,经济在畸形中发展的异常繁荣,两人也暂时都在租界内站稳了脚跟。
“二叔,你知道吗?我找了他六年,在国外的时候我也一直让先生帮我找。先生翻遍了整个上海滩,都没有得到他的一丝消息。后来,先生无意间打听到一个消息,说他的大姑姑在当年的火灾中毁了容,被一个老警察收养了。我便又让先生去苏州找那位老警察,可老警察给出的答案是他的养女死了,至于那俩孩子,早在火灾的时候失踪了。
我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就彻底失望了,两个孩子,失踪多年杳无音讯,八成是饿死或者冻死了。
回到上海,开公司,经营茶叶生意,我也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他小的时候那么喜欢茶叶,不懂茶叶成色和分类的人他都不卖的。”谢迪说了很多之后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然后转向谢楚山笑了笑。
“也许是我的执着感动了上苍吧。一年前,我的销售经理许晋恒跟我说前不久一夜红遍上海滩的云连生给我们下了订单,虽然只有两罐茶叶,但等他来取货的时候,我可以让媒体来拍。以云连生在上海的影响力,我们一个月的销量可以抵上别人半年的销量。我想也好,就当省去代言费了。于是我便请了好几家的记者来,包括申报的费一鸣小姐,她的师父是业界名笔——谢楚月,我想以她的名头,一旦出稿,公司的销售渠道就能完全打开,所以,我便给了她大笔的小费。结果——”谢迪顿了顿,呡了呡唇,眼中的笑意更深,“那笔费用流入了再林的口袋,那小子居然用我的钱来买我的茶叶。”
“那你是怎么认出他的?之前没看过他的戏吗?”谢楚山笑一声,心中暗想,这傻小子,八成是被蒋再林给设计了。
“看过,过节的时候包了戏园子,跟公司的员工一起看。当时他化了妆,我没有认出他。后来想拜访他,给我的公司做代言,结果他师父说他去昆明探亲了,所以就没有见上,代言的事情也就搁浅了。”谢迪说着,唇角不自觉的上扬,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去看他的戏,还带着整个公司的员工,他肯定注意到你了。所以,小子,你被他算计了。”谢楚山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自家侄子的脑门。
谢迪笑一声,无所谓道:“二叔,别说那么严重,他就是怕我不要他了,忘了他,想跟我调皮一下。”
“他真为了两罐茶叶亲自去你的公司拿?”
谢迪点了点头:“二叔没看吗?都上报纸了。你知道吗?他踏入公司门的时候,我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那一刻,我真的想跳下去揍他一顿。可当我看到他被记者团团围住,很无助的晃来晃去的时候我立刻就心软了,跑下去免费当了一次他的保镖。所以,那次我的公司没上头条,我倒是上了头条。”
“民兴茶业与江湖名伶吗?”
“二叔是看过了?”
“去年火了半年,老在电话里听说,但没有看,不然我会认不出你小子?”
“哦,我忘了二叔这两年在德国。”
“所以我说你被算计了,红十字会的蒋景,知道吧?他小叔。”
“知道。”
“他小叔都打不过他,你觉得他需要保镖?”
“不重要了,他既然想让我护着,那我护着便是。二叔不也是那样护着自己的兄弟吗?”
谢楚山被问的一时无言,于是引开话题:“两个人多年不见,一见就结拜了?你们的大哥和三哥呢?”
“大哥在黄埔,老三在青帮,最近学唱戏去了。”
“搞漕运的改学唱戏了?”
“之前就喜欢,是个半吊子,后来跟着老四正式学艺去了。”
“都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的?”
“大哥叫莫宗盛,是广东人,当年在上海我们被混混欺负,是刚好来上海探亲的大哥救了我们。老三叫蓝玄,是杭州人,家里世代搞漕运的,到了他这一代算是没落了。当年,他去上海找他父亲,刚好遇上帮派火拼,他父亲死在了乱刀之下,是先生趁乱救出了他,后来我们就成了兄弟。”
“好小子,弄来弄去还是你组的局?”
“是大哥,我们几个兴趣相投,然后就学上海滩的那些人,结拜了。只是乱世风云变,兄弟亦凋零。上海沦陷,我们几个一分开便是多年,尤其再林,我们都以为他死了。”
“这不结局还是好的嘛?”谢楚山听完了自己侄子的故事,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
“嗯,总算结局不错。”
“哦,早上的时候我看谢逸也在戏园子,他也去学戏了?”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书他跟着我也读了不少,但他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我便由着他了。”
……
这边叔侄俩在院中叙旧,另一边厢房里,靳楚生和皇甫贤也在叙旧。
当年的事情,靳楚生一直觉得自己有愧,所以这一次,是他主动找的皇甫贤。
老师主动找来,皇甫贤有些紧张。自从靳楚生进到屋里,他就一直局促不安地用脚尖来回划地面。
诺达的厢房,除了一张床就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条件看起来很艰苦。靳楚生拉了椅子坐下,看着皇甫贤局促的样子,又记起高中时候两个人兄弟相称的快乐日子,不觉开口埋怨:“你在我跟前不必那么拘谨。”
“老师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皇甫贤依旧拘谨,低着头,没敢看靳楚生。
靳楚生又被拒到了千里之外,他心中不觉一阵酸涩,最后皱眉道:“阿贤,当年的事情我有悔。”
皇甫贤这才抬头,眼中似乎有泪光,他说:“但我无悔!”
“阿贤——”靳楚生起身,想要靠近皇甫贤,怎料皇甫贤退了半步,抬眼看着靳楚生,眼眶微红:“生生,我无悔,要不是你,我就不会学医,也就没有了今日可以兼济天下的手艺,所以我无悔!”
“对不起。”
“生生,当年年少轻狂,说那样的话逼走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我道歉。”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日我若不走,清查地下党员的名单里就会多一个人出来。所以,谢谢你!”
“我们说过彼此成就的,我不想你死在自己人手里。”
“所以我说谢谢你。”靳楚生的话落,两个人拉住了彼此的手,肩膀相撞,算是和解。
几人见过了面,接着便是熟悉上海的各个交通要道及其日本人的据点、会馆等重要单位和场所。所以,接下来整整一周,一帮人都是早上天麻麻亮出门,晚上夜深人静时才回来。
又是一日园中大戏开场,蒋再林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台下突然有人来砸场子,说是找蓝三爷。
按照往日惯例,即便是台下油缸倒了,台上的戏得坚持着唱完。但事关蓝玄,对方又是来势汹汹,所以蒋再林一个没忍住就将手中的折扇扔下台去了。
扇子直击那混混的脑门,瞬间出血。紧接着那混混便吼道:“云连生,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动老子,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里!”
要是换做别人站在上面,有混混来砸场子,自然会胆怯。但蒋再林自小跑江湖长大,什么人都见过,什么场面都经历过。所以气定神闲地来了一句:“诺达的上海滩,敢砸我云连生场子的你是第一人。”
“区区一个伶人,居然如此猖狂。”
蒋再林笑了一声,一杆标枪就扔了下去:“区区一个混混,也赶来我的地盘撒野?”
“老四,与你无关。”这时候蓝玄才气喘吁吁的跑了来,抬手接住了标枪。他身上还穿着戏服没有脱下。
蒋再林知道他跑外场刚回来。于是跳下台,疾步过去问:“这就唱完了?”
“没有,我听说闸北的一个盘口出了问题,应六爷杀上门来了,所以才跑来。”
“到底怎么回事?”
“还不知道,我跟他们走一趟,先看看再说。”
两人嘀咕一番,最后蓝玄跟着那位传说中的应六走了。幕继续拉开,戏唱到了最后。台下有人纷纷讨论起云连生的背景来。大多是说他背靠青帮,才会黑白两道都吃的开。但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少年直接来了一句:“他还有个从军的大哥,军方的人,即便上海已经沦陷,有些人还是若不起。”
大家都没见过那纨绔少年,于是有人八卦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他那位大哥!”少年丢下一帮目瞪口呆的人,朝台上刚鞠完躬起身的人招了招手,眼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只见台上的人一个飞身下了戏台,直奔那位少年,然后在一帮人诧异的目光里拉着他出了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