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不容半点差池
夜尽天明,层云压城。
营中晨鼓响起时,空中飘起小雪。
细碎的雪花悠悠转转地落下,引了不少刚出营帐的将士们抬头观望。
南境气候偏暖,纵是严冬也少见雪景。
昨晚还星月当空,今早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众人还没从这奇特的天相里回过神来,又被两道疾驰而过的身影引走了目光。
马背上是一男一女,跑在前头的是身着青袄短靴,被挎药箱的楚大夫,一方口罩掩了半张脸,只见鬓边随风凌乱的发丝,看不到面上的表情。
如此情形,近日在营中也算常见,让众人诧异的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那男子一身黑衣,腰悬短剑,只听他边追边喊:“楚大夫,你慢些,小心别摔了!”脸上的口罩都挡不住面上的惊慌。
“这侍卫原来不是块木头啊。”营房前有人笑道,自平津王府那位老王爷住进营里后,他们这几日经常见这黑衣侍卫在营中往来。
此人无时不刻都绷着一张臭脸,连见着岑都尉他们都是如此,看着就叫人心烦,大家私底下都笑他不该叫解忧,应该叫添堵。
“能叫添堵都急成这样,楚大夫可真是谢王爷心尖尖上的人啊。”有人立马接口,面露羡慕,“早知如此,先前咱们就该舔了脸求着分去七营了。”
要说萧恒也真有本事,不仅因救了平津王立下大功擢升一营主将,娶个媳妇还是谢老王爷身边的红人,近日这夫妻俩都在营里大出风头,一个查出病因立了大功,另一个如今进出主帅大帐的频率比进出自己营帐还高,等此事平息后,萧恒只怕又要升迁了。
“人家前锋营的将士都是拿命拼军功的,就你这摔个跤都疼得哭爹喊娘的怂样,安心待在火头营混过三年赶紧回家得了,去那种地方找死作甚?”旁边跟他一样年初才入营的将士笑怼道。
“你说谁怂呢?”那人立马恼了,举脸盆作势要打。
几个新兵在营房前笑闹的时候,楚念已一马当先急奔到了主帅大帐外。
她翻身下马后也顾不上整理仪容,顶着一头乱发就往帐里冲。
“阿恒,你——”刚掀开门帘,看到里面的情形,楚念神情一凝,噤声不知该进该退了。
刚听解忧说萧恒两刻前与陈军医一起回营,还受了伤,她心里一急就直奔而来,可这会儿却见萧恒好端端地站在里头,帐中除了沐将军和谢老王爷外,还有几个不太熟的人。
现下,除了躺地上的那个,其他人全都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
“念丫头来了啊,过来坐。”坐在右下首位的谢飞鸢朝楚念招了招手,还笑着宽慰,“萧恒没事,受伤的是陈军医,这会儿还在隔壁治伤,咱们且等他一等。”
谢飞鸢说要等,余下的人便都没有在开口。
楚念只觉这帐篷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又不好拂逆谢飞鸢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朝沐将军作了一礼,转身看向抱臂坐在谢飞鸢对面的面具男子,想了想又拱手俯身道:“拜见王爷。”
“嗯。”那人扫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后,便又转眸看向倒在萧恒脚边的人。
谢飞鸢拉了楚念在身边坐下,将膝上的毯子匀了一些给她,压低声音:“都是一家人了,以后跟他不用这么多礼,本王让解忧把你叫过来,是想让你也听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得小声,可大帐里本就安静,这话便也叫所有人都听了去。
座下其他两人都没什么反应,独沐将军皱眉朝这边瞥了一眼,终也没说什么。
听便听吧,反正这阵子楚念有意无意听到的军机也不少了,不差这么一桩。
以谢老王爷对此女的重视程度来看,他早也料定楚念的身份不简单,这不,人家都说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楚念听谢飞鸢这话,也不敢接,只能乖巧地坐在那里当哑巴。
众人又等了一刻的功夫,才见解忧扶着陈军医进来。
替陈军医设座后,解忧便退了出去。
帐帘合上,沐将军挑眉:“萧恒,你先说昨晚的情况。”
萧恒抱拳应了一声,将昨夜在三百里外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伏击陈军医他们的有三十人,据徐义送回来的军报称,昨夜混战后虽生擒了两个,可押送途中仍是没防住让他们自尽了。
不过这些人应是为了行动方便,并未隐藏身份,光从着装上便能看出是岐山大营的将士。
萧恒刚讲完,陈军医便接着禀报。
他此去岐山大营,一路虽见了不少大营里有将士染疾,可当时他们都没往厕纸上想,只叮嘱各营严加防范将人数统计后便离去了。
岐山大营里的情况跟其他大营的一般无二,主帅黄骆当初是主动上报的,见他来后更是积极配合,还千求万请让他多留两日,好给营中将士讲讲防治之法。
陈军医与黄骆早年有几分交情,见其心急如焚,也没好回绝。
他在岐山大营留了两天,除了将苍云军里楚念的那一套教给营中军医外也没做其他事。
问题就出在他要走的前一晚,那夜黄骆说要谢他,特意在帐中摆了酒,他贪杯多喝了些,人倒是没喝醉,可夜半被内急憋醒,摸黑去上厕所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茅房外两个将士的低语。
那两人应该也是内急起夜,一人急匆匆拉门要进,却被同伴止住。
阻止的那人骂对方急昏头了,居然拿了有问题的厕纸过来。
被骂的估计是真太急了,骂骂咧咧说对方麻烦,还说沾了药的纸又怎样?反正也拉不死人,在床上躺几天,躲了祸事还能领功,有什么不好的?
那个时候,陈军医就觉事情不对,躲在茅房里也没敢出去,后来还听到了那两人说黄将军好谋算之内的话。
陈军医一直等到茅房再无人之后才偷偷回了帐篷,第二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带人离开岐山大营后就想急赶回来报信。
想是自己当时消失太久惹了怀疑,于是便有了昨夜被追杀这一出。
陈军医哑声讲完,满面担忧地朝沐将军抱拳:“卑职虽未探明黄骆他们在谋算什么,可听那两人话中的意思,变故应就在近日,昨夜我等已惊动对方,卑职担心,他们会提前发难。”
“岐山大营驻军五万余,若只是他们生了判心倒也不足为惧,可本将军就怕参与此事的不止黄骆一人,事涉南境安危……”沐将军沉叹一声,转头看向平津王。
且不说此事盘查起来有千难万难,如今陛下还有圣谕,要他将掌军调防之权交由平津王暂代,这事儿到底怎么处置,现下还真不是他说了算的。
“沐将军只担心谋事之人布置黄骆,又可曾想过,他为何要行此举?”平津王撩了撩眼皮,语气平直地开口,“黄骆已是一军主帅,官拜二品大将军,近年南境少战,他只需得安心守好岐山大营,自可尊享荣华,又何必在此时犯险?”
“这……”沐将军眸子一暗,撑着桌角改坐为跪,抱拳俯首,“是末将治军不严,留了此等包藏祸心之人在军中而不察,待得此事终了,自当拟折请罪。”
话虽如此,可他现下还真不知道那岐山大营的统帅为何要这般?
这阵子他一直让人刺探敌国动向,可不论夜照还是其他与大齐不和的南泽敌国近日都无动静。
黄骆等人若不是为了趁乱迎敌外来,下药反倒那么多南境驻军,难不成只是想给他们添堵?
平津王冷笑一声:“沐将军的确需要年后递折请罪,只是这罪名不是治军不严,而是通敌叛国。”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沐将军捏拳砸桌:“你说什么?!”
谢飞鸢也霍然抬眸,责备低喝:“澜儿!不可妄言!”
“本王这话说错了?”平津王扬唇一笑,施施然自座前起身,负手问,“本王只问将军一句,近日夜照北境真无异动吗?”
沐将军神色一怔,皱眉看向萧恒。
萧恒是唯一一个听了平津王的话还面无波澜的,这会儿迎上沐将军的目光,只能转身如实禀报:“回禀王爷,军中每日都有报送达,自月初到现在,夜照北境确无兵马调动。”
“夜照北境兵力与大齐旗鼓相当,他们若要起战,何须调动兵马?”谢临安对萧恒这反应十分不满,躲在面具后偷偷皱了皱眉,才冷眼看向沐将军,“将军只当夜照并无风吹草动,可本王却听说,夜照已有十数位大将自王城北来,夜照皇帝十日前就闭朝休沐,南泽诸国又不过齐年,将军替本王分析分析,那皇帝突然给朝中放大假是为了什么?”
这消息,是他昨日抵达沧澜城时才得知的。
南泽巫民所遵历法与齐不同,此月夜照国并无大节庆,那位刚登基没几年,没痛没病的年轻皇帝突然十几日都不上朝,绝非躲闲这么简单。
沐将军只觉心口一紧,扶着桌檐强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近三年里,平津王为了求和,与夜照朝臣多有往来,想必早在其中安插亲信,他并不怀疑这个消息的可信度。
十数位大将自王城来此,夜照此次莫不是真决意与大齐一战。
这些人甚至连遮掩都不做,那皇帝堂而皇之地闭朝不理政事,难不成是已料定此战大齐必败,要御驾来此建一番功勋?
若真是这般,今次南境驻军中涉事叛国者绝非不止岐山大营一处了。
“早在八月夜照遣人行刺时,本王就提醒过将军小心提防,这几个月里将军可曾真把本王的话放在心上?”谢临安垂眸扫向在地上躺尸许久的郑生,“若是乱军之将出在他处便也罢了,此人在苍云军中数年,被人劝策几句就不惜下毒谋害同袍,严审治下依旧不愿供出主使,还将罪责栽赃到你身上,亲兵营里都养出了叛徒,将军还敢说自己治下严明吗?”
饶是他脾气好,今日也是为之大动肝火。
这个叫郑生的人是他亲自盯着弥光拷问的,别看弥光平日里瞧着傻傻愣愣,一副人蓄无害的模样,动刑审人的手段,那可是叫解忧他们都望而生俱的。
如此酷刑之下,此人却依旧不肯吐实,熬到最后还在说是沐修德指使他做的。
这话他自是不信,可那一纸证供若是落到别人手里,镇南将军就是带头通敌叛国的主谋了。
“什么?!”这位小王爷虽是昨夜入营,可他独自带人在牢中审讯,过来得也就比楚念快了半刻,沐将军现下乍闻此语,终是撑不住,一口老血随惊呼一道而出,当场昏厥。
“……”帐中一时无人语,足默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回过神来的楚念越桌急奔上前去给沐将军诊脉救治。
“明知人在病中,你又何必一再出言相激?”谢飞鸢瞪了谢临安一眼,心中却是半点责怪之意也无,甚至觉得有几分解气。
“比之他日后所承的天子之怒,本王这几句已算轻言细语了。”谢临安坦荡地迎上她的目光,半点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谢飞鸢知他是真心中有气,摇头低叹一声,“你现在有何打算?”
虽说沐修德的确该被敲打一番,可人家到底是三军统帅,真被吓出个好歹来,接下来的事还不是全都得落到他们头上。
事涉南境安危,关系数十万将士和南境百姓的性命,绝容不得半点差池。
“本王初到南境,对军中事知之甚少,哪有什么对策?”谢临安耸了耸肩,随即抱臂转头,扬声喊,“萧恒,出来听令!”
谢飞鸢听得内帐传来的脚步声,皱眉又瞪向撩袍坐下的谢临安,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
谢临安抿了一口已凉的茶,才悠悠开口,抬眸看向数步外抱拳而立的人,眼中隐有期待:“本王听闻萧将军曾多次在危急时刻进献奇策立下大功,今次南境内外交困,萧将军可又有什么奇策替本王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