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泥沼旁，齐军营地。

　　“啧啧，怜香惜玉都不懂，真就一群大老粗!”鸢尾揉了揉被勒红的手腕，扫了一眼冒雨忙活的将士们，又看向萧恒，“你怎么这么容易相信我的话？就不怕我趁机把你们全杀了？”

　　她本以为说服这些齐军，需得费一番口舌。

　　不想才说了几句呢，这领头的美男就下令把她放了。

　　“只是想让姑娘看到我们愿意合作的诚意而已，雨大夜寒，姑娘可先到帐篷里稍作歇息。”萧恒俯身捡了地上的一捆绳子，落下一句，径自朝泥沼旁砍树的将士们走去。

　　鸢尾想想觉得不对，将齐军好心分给她的斗笠扣在头上，追了上去：“我真能轻而易举杀了你们所有人的，你不害怕？是不是苍连跟你们说了什么？还是你想算计我？”

　　她虽不常出寨子，可也知齐人多狡诈，镇守南境的军人更是没一个好东西。

　　苗岩寨窝藏逃犯在前，重伤齐军在后，这人刚抓她的时候还满面戒备，这会儿怎么突然就变脸了？

　　萧恒淡声答道：“我们只是奉命到苗岩寨缉拿逃犯的，姑娘既与此事无关，我又何须算计你？”

　　“那就是苍连跟你们说起过我了？”鸢尾微微一愣，眸子一晃，“他都说我什么了？”

　　萧恒抿唇不答，只招呼了将士们一起绑木筏。

　　他们已经找到了苗岩寨搭建绳桥的地方，只是桥上的绳索早被拆了。

　　他们带了不少绳索，只是搭绳桥太费时费力，而且容易被袭击，所以折回的路上众人商议之下，得了个更好的办法——扎木筏渡泥沼。

　　黑泥沼中泥与水混合，深不可测，木筏虽能浮起，却无法如寻常那边撑篙前行。好在泥沼中偶有陆地，上头还扎着一些苗岩寨用来搭绳桥的木桩，他们只要能用绳索套住木桩，便可借力拉动木筏前行。

　　若是此法可行，木筏上的人能相护照应，就比搭绳桥安全多了。

　　“他到底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他是不是让你到寨子里找我？是不是给我带了话？”鸢尾咬牙快步过去，猛地拽住了萧恒的手臂，“你倒是跟我说啊，他死前都说了什么？！”

　　最后一句猛地提高了音量，几乎是怒吼。

　　原本埋头忙活的将士们纷纷抬头，看向雨幕里的两人。

　　“我离开沧澜城时沐二公子还未转醒，并不清楚苍连交代他了哪些遗言，”萧恒停了动作，侧眸看着身畔的女子，“不过，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信你是想借我们的手替他报仇。”

　　楚念的信里并没有提过“鸢尾”这个名字，不过苍连留下的那枚玉佩上雕琢了一朵鸢尾花。

　　鸢尾花在南泽常见，他当时以为那不过是苍连喜爱的样式，亦或是苗岩寨的图腾，直到今夜听这女子说她是为苍连报仇而来，他才恍然明了了那玉饰的含义。

　　“苍连……”鸢尾低喃了一声，蓦然松手退了两步，仰头看着寒夜里落下来的雨丝。

　　萧恒见她面露哀色，沉声问：“苍连为瑶姬所害，你有这等本事，为何不直接找瑶姬报仇？”

　　虽然这人说自己是为了报仇而来，他们也的确在林子里找到了五位长老的尸体，可萧恒却有些疑惑。

　　据苍连说，苗岩寨里的五位长老各有擅长且身手都很好，鸢尾既然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还能让白廷之在毫无防备下着了道，想来本事不小。

　　她真要复仇直接在寨子里杀了瑶姬不就好了，怎么会来找他们帮忙？

　　毕竟，在她眼里，杀他们这百来号人似乎也是很简单的事。

　　若是她都对付不了瑶姬，他们岂不也无可奈何？

　　他刚下令放人是想让鸢尾放松警惕，眼下她这般情状，或许能探出实情也说不定。

　　“我若能杀她，她早十几年前就死了，”鸢尾擦了把脸，冷笑道，“她在我身上下了连心蛊，我若对她动手，必遭反噬，会当场毙命，可笑我苦心研习蛊毒多年，杀得了天下人，却动不得这个贱人。”

　　近旁的白廷之终是忍不住好奇，嘟囔了一句：“世上还有这种蛊术？”

　　他在南境驻守多年，往昔也常跟南泽的巫民打交道，对蛊术有所了解，可见得最多的也只是巫民驱使毒虫咬人害命而已。

　　“南泽的蛊术千奇百怪，如今你们在外头那些寨子里见到都只是皮毛而已，真正厉害的蛊术，不仅能在无形之间杀人，让人产生幻觉，甚至可以借由蛊虫操控活人和死尸。百余年前，南泽还有人养出过能克所有蛊虫，让饲主百毒不侵的五毒蛊王。”鸢尾说到这里，挑了挑眉：“这些蛊术若还在南泽盛行，纵是千军万马也不堪一击。”

　　萧恒想了想，问：“这些厉害的蛊术在南泽失传，跟百余年前南泽禁蛊之事有关？”

　　“你知道得挺多的嘛。”鸢尾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我也只是听长辈提起过，”萧恒见白廷之等人都疑惑地看向自己，缓声解释，“圣宣武帝在位时，曾下令在南泽禁行蛊术，宣武帝深知蛊术害人不浅，与当时在南泽被尊为圣教的烨火教联手，将南泽大部分掌握秘术的蛊师都聚集控制了起来，不让蛊术在外流传。”

　　圣宣武帝墨文璟在在位的那数十年，是大齐最为强盛的时期。

　　当时不仅漠北的青阳国与大齐签订永世之盟，让西域邻近诸国尽数臣服，就连南泽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巫寨也都在烨火教的代领下对大齐拱手称臣。

　　为了确保南泽的安宁，宣武帝下了道密令，将南泽有名望的蛊师都收归进了烨火教，禁止他们再将蛊术传授他人。

　　这件事本是圣上与烨火教暗中达成的约定，连朝中人都知之甚少，他也是少时听爷爷提过。

　　只是宣武帝驾崩后，南泽乱起，烨火教被夜照国攻破，教中人在教主的带领下离开南泽去往大齐滨州另立门户，那些曾被收归进烨火教的蛊师也不知去向。

　　不过，如鸢尾所说，自那之后的近百年里，南泽并没有再出现那些骇人的蛊术。

　　“烨火教不想过多的人习得那些养蛊之法，却也不愿让这些蛊术彻底失传，当时的教主曾让人编写《毒典》，记录这些蛊术，之后又让那些蛊师带着《毒典》远入深山，避世隐居。”鸢尾接过他的话，继续道，“那些蛊师，就是苗岩寨的祖先，这就是苗岩寨不与外通的原因。我们守着那本《毒典》在深山中过了近百年的安稳日子，要不是瑶姬那个贱人突然闯进来，哪里会有这么多祸事？”

　　萧恒微微一愣：“瑶姬不是苗岩寨的人？”

　　“苗岩寨不与外通，她若是寨中人，怎么会勾搭上那个姓乔的？”鸢尾翻了个白眼，捏拳咬牙，“她是二十一年前随外出祭山的上任巫祝蒙浚进寨的，她说自己无家可归还被仇敌追杀，蒙浚见她可怜，好心收留了她。”

　　“你们守着那么重要的东西在深山躲了近百年，当时怎么会如此轻信一个外族女子？”白廷之皱了皱眉。

　　从这几年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苗岩寨对外族人那是相当的不友好，当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会让他们轻易就收留了一个外族女子，之后又救了乔子谦不说，居然还让瑶姬这个外来的人当了巫祝？

　　鸢尾瞪了白廷之一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那蒙浚被美色所惑，想让那生得美艳动人的外族女子给他当妻子吗？

　　可惜人家根本就瞧不上他，蒙浚花了四年都没能娶到这个貌美的女人，后来不仅帮她救了情郎，还连巫祝的位置都被这女人抢了。

　　白廷之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刚想追问，却被萧恒打断：“你知道瑶姬从前的身份吗？”

　　“她是齐人，跟姓乔的关系不浅，”鸢尾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她巫族话说得也不错，我原以为她来此是为了抢《毒典》，但她进寨后除了救乔子谦之外，就再没离开过。”

　　萧恒不再言语，抿唇思索。

　　先前他与魏池渊猜测在乔子谦出事前，苗岩寨就与魏家有往来，本以为瑶姬是那时候认识乔子谦，并且在后来跟魏家达成交易，保了乔子谦一命，而谢飞鸢之所以要抓瑶姬回去，是为了追查魏家。

　　可现在看来，事情与他们所想大有出入。

　　当年禁蛊一事虽是密诏，可爷爷能知道，谢飞鸢这个镇守宁州的王爷或许也是知晓的。

　　而且，百年前谢家与烨火教也颇有渊源，只怕谢飞鸢不仅知道禁蛊一事，甚至还清楚苗岩寨的底细。

　　谢飞鸢这次点明要活捉瑶姬，难道是为了那本《毒典》？

　　如果是这样，瑶姬的身份就更可疑了。

　　“当初下令禁蛊的是你们的皇帝，你们身为大齐将士，现在也该助我保住那本《毒典》不外传吧？”鸢尾见他不说话，眸子一转，又道：“苗岩寨只有历任巫祝能翻阅《毒典》，如今那书就在瑶姬手上，她身份不简单，当初进寨肯定是受人指使，你们若不将她杀了，来日必定后悔。”

　　她说了这么多，也不过是想让这些齐军下定决心帮她杀了瑶姬而已。

　　萧恒抬头：“你为何确定她是受人指使？”

　　“自是听她亲口说的，当年她将乔子谦救回去后不久，又有两个齐人来找过她，我那时学的齐语不多，躲在屋外也只隐约听她对其中一人说‘如果主子追查过来，我一定会先要了你们的命’。”鸢尾说到这里，神色微微一怔，抬眸又打量了萧恒几眼。

　　刚在林中初见时，她就觉得眼前这个年轻将领不仅容貌过分俊美，还有几分眼熟。

　　直到听旁边的人喊他“萧将军”，她才想起了少时偷听到的这一桩事。

　　当年来苗岩寨里找瑶姬的那一对男女都生得好看，尤其是那个女子更是美若天仙，只远远一眼都叫她这个半大的孩子呆了神。

　　那时候她已经被她爹说服，都开始接受瑶姬了，若不是因为那一眼的惊艳，她也不会闲的没事跑去偷听。

　　她依稀记得，那男子自称姓“萧”，眼前这好看的将军，也与那天仙般的女子有几分相似……

　　那日瑶姬与二人言谈间虽不太畅快，可最后还是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送他们离开了苗岩寨。

　　若这萧将军真是那两人有关系，他此去会不会是去助瑶姬的？

　　“主子？”萧恒眸子一凝，心中却是另有猜想，他思忖须臾，抱拳与鸢尾道，“姑娘放心，我等身为齐将，介时自当遵循皇命，助苗岩寨守住《毒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