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则乘机趴在石质的围栏上,低头往下张望,口中不住赞叹:“爷爷你看,你看,河里有那么多船!船又那么大!比我们老家那几艘渡船不知大到哪里去了!”
老人摸着黄牛隆起的肩胛骨,瞥了一眼桥下的木船,笑着说道:“这几艘船也叫大船啊?等出了货,爷爷带你去长江边上看看去,那里有柴大官人和一位外国公主合办的港口,那里的船才叫大呢!”
“大?有多大?比得上咱长兴县衙门那么大么?”小孩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问道。
“哈哈哈,那爷爷就不知道了,你就自己去比比吧!”
休息了一阵,老人便拉着孙子,赶着牛车往桥下走去。下桥之后,老人一牵牛鼻子往右边转去,只走了几步便走到了一条小街之上。
只见这条小街左右具是各色工坊――有编织绸缎的织坊、有纺织棉布的纺厂、有印染绸布的染坊、有制造纸张的造纸厂、有印刷书籍的印书坊、有熔炼钢铁的铁匠铺、有烧制陶瓷的窑厂……
从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工坊之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音,还夹杂了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咿呀”、“叮咚”、“轰隆”各种声响,虽然嘈杂无比,却显出一副勃勃的生机。
又因工业生产需要各种原料和物资,再经过溶解、融化、沸腾、升华,空气之中弥漫着各种气味,熏得神经敏感的小孩子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可这种味道,却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虽然有些过敏,却充满了好奇,生怕错失了其中一丝半点的细节……
“不必害怕,这岛上众声喧哗。有时候,我耳边彷佛响起千百种乐器,千百种歌声,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哄我重回梦乡,而在梦中,我又彷佛看见天上的浮云绽开,七彩的光芒倾泻而下,照耀我,直到我醒来的时候,我哭了,哭着想要回到梦里去。”
――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三幕第二章》
莎翁笔下所描述的,正是英国工业革命方兴未艾之际,英伦三岛上工厂机器飞速运转、剧烈震动、猛烈轰鸣时的场景。
而这座青龙镇,虽然还没有达到当年小小一个英伦岛国作为“世界工厂”的繁荣局面,可在这种日益集中化的大工业生产的背景下,距离工业革命的产生,或许就只差“蒸汽机”这临门一脚了!而只要蒸汽机一发明,那这座已将手工工业几乎发挥到了极致的小镇,将会爆发出足以撼动整个世界、足以改变历史进程的巨大力量。
先不管世界、历史会怎样评价这座凌驾于世界、超脱于历史的青龙镇,至少这个初到此处的小孩子,算是被震惊住了。
原本伶牙俐齿的小娃娃,从街头走到街尾,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观看都还嫌来不及,哪有空再缠着爷爷问东问西的?
就这样,难得安静地走了一盏茶功夫,牛车终于在一座织坊门前停下。
“哟,这不是老钱吗?这回送货怎么来得这么早?”牛车刚刚停稳,织坊里便走出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人招呼道。
姓钱的老人立即拱手搭礼:“俞掌柜许久不见了,看你气色正好,这些日子是发了大财了吧?”
俞掌柜回礼道:“好说好说。得亏郑大老板待我等不薄,还算能够温饱而已。”
说着俞掌柜上前两步,附身揭开盖着生丝的一层麻布,摸了摸又看了看,这才满意地招呼起织坊里的工人:“还愣着做什么?快帮老钱把生丝运进工坊里去?尔等要仔细清点称重,不得缺斤短两,知道了吗?”
话音刚落,便又从织坊里走出七八个工人,个个不顾严寒天气,只穿着利落短褂,七手八脚便将十几捆生丝从牛车上卸了下来,肩扛手抬地又往织坊里搬去。
老钱见他们手脚麻利,动作也还算柔和,不怕他们会把自己宝贵的生丝弄坏了,更信得过柴家“崇义号”织坊不会克扣自己几两一斤的生丝,便也放心地不去照看,却从车上取下两坛美酒,递给了俞掌柜:“俞掌柜平时好喝两口,老头儿我是知道的。这两坛酒,是我家自己酿的,可比起大酒楼的也不差,掌柜的就请拿去尝尝味道吧!”
俞掌柜赶忙推脱道:“老钱这是怎么了?不知道咱家‘崇义号’的规矩吗?做工的,是向来不能收客户的钱粮物品的。要是被郑大老板、柴大官人知道了,责罚一顿还则罢了,要是砸了我的饭碗,我全家老小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嗳嗳!俞掌柜说哪里去了?”老钱笑道,“这两坛子自家酿的酒算得什么财物?也就是咱们朋友之间互相送来送去尝个鲜罢了。柴大官人、郑大老板也是通情理的,哪会为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责罚掌柜的呢?”
这个俞掌柜还真是个好酒之人,隔着酒坛子口头那块木塞子,就已嗅到了坛中沁人心脾的酒气,又听了老钱的话,踟蹰了一下,还是决定收下礼物:“老钱这么说,我要是再拒绝,那就是不给你面子了。对了,我儿子有换下来穿不下的几件小衣服,还都是半新的呢,连补丁都没一个。看老钱你孙子个头差不多,你要是不嫌弃,我让我婆姨送过来给你孙子穿?”
“那敢情好!”老钱眉开眼笑道,“俞掌柜是织坊的掌柜,令郎穿下来的衣服,肯定比外头卖的新衣服还要好呢!”
说着,老钱一把拖过孙子,按了按他的脑袋:“快,还不谢谢这位大伯?”
小孩子鹦鹉学舌地说了句:“谢谢。”
撇下孙子,老钱忽然压低了声音:“俞掌柜,有件事情,我正要同你商量,却不知如何开口……”
俞掌柜也是个商场里的老手了,看见老钱的神态,就知道接下去要商议的事情并不好办,便故作大方的样子说道:“你跟我谁跟谁啊?有什么话,你就说,能帮衬我就帮衬些,不能帮衬,那也是我没法子,可不是故意为难你老钱哟!”
这话说得到位,让老钱没法再玩花招,只得如实说道:“这样的。去年年头好,树上长的桑叶又肥又嫩,蚕宝宝吃了也是又肥又嫩,吐出来的丝更是又白又滑,比老头儿我之前送来的生丝,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所以……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把生丝收购的价钱,往上涨一涨?是吗?”俞掌柜开门见山道。
“是,是,就是这个意思!”老钱立马点头道,“咱家的生丝,崇义号采购是二两三钱银子一斤,前两天临安城里的奉天号派人来看过了,出价到二两五钱。您看……”
“我说老钱,你也不是头一回送生丝过来了。怎么不懂这里的规矩?你的生丝我看过了,是比去年的要好,可你想提价,正经提价就行了,提奉天号做什么?他家出的价钱贵,你卖给他家去不就得了?还送到我这里来作甚?”俞掌柜神色甚是严肃。
“这不是您家崇义号给的是现银,奉天号给的是会子嘛!一贯钱的会子,也就兑个四五百文上下,谁肯卖给他们啊!”
“奉天号”是“崇义号”的死对头,却没有自己独立的经营策略,处处都学崇义号的做法,却又学得不像。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不高,成本却是居高不下,所以也就只能搞这种损人利己的勾当,才能勉强做到收支平衡。
“所以说啊,卖给崇义号,那就是崇义号的价,老钱你怎么就是不懂呢?”俞掌柜甚有底气地说道。
“可……可咱家这生丝,的确是不错的啊!”老钱急得快哭了出来。
俞掌柜倒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摸了摸一左一右抱着的两坛酒,说道:“算了。老钱,你也知道,我这织坊掌柜当得虽然风光,可比起其他工坊,却是最没权的。织坊里采购原料的价格、出售成品的价格,那都是郑大老板亲自说了算的。巧了,郑大老板今天正好在工坊里,要不我豁出去了,领你去见见她。她要是觉得可以涨价,那就涨价;要是觉得不能涨价,你也就打消了这念头,如何?”
老钱听了这话,立即喜笑颜开,连声道:“好,好!”
郑大老板郑婷儿是何等人物?她是华亭县青龙镇柴安大官人的大老婆,是一手掌握了“崇义号”经营权的女中豪杰,多少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想见她一面都不可得,而自己一个小小的种桑缫丝的农户,就有缘可以和郑大老板当面谈一谈生意了。
就算是涨价的生意谈不成,这段经历也足可以在其他农户面前吹嘘一番了。
于是老钱怀着兴奋而又激动的心情,拉着孙子小小钱的手,就跟着俞掌柜进了“崇义号”织坊。
刚踏进大门,便听有工人吆喝道:“湖州府长兴县老钱家的生丝……”
一听是自家的生丝,老钱顿时竖起了耳朵。
“总重二十斤八两四钱,合白银四十七两二钱一分,现银支付概不拖欠!”
可听到分量时候,老钱立即高声插话:“不对啊,我出来的时候自己称过的,这车生丝应该有二十二斤多重啊,现在怎么就剩下不到二十一斤了?有没有称错啊?”
俞掌柜立即答话道:“怎么可能?我们崇义号那么大的生意,还会扣你一斤生丝么?这是一路上天气甚好,又值冬天气候干燥,所以缫丝时候留下的水分干了,分量也就轻了。老钱,你又不是头回送生丝过来,这点道理怎么会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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