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众人太久。
柴安风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有人说道：“柴安风，你怎么回事？半天了也不过来回话？”
正是柴安风这抬绿呢大轿太闷气，皇帝赵昀在里面坐不住，这才跑了出来询问情况。
来得正好！
柴安风见状，故意装出平常难有的恭敬表情，先是深深作了一揖，又道：“皇上恕罪，微臣不会办事，尚未叫开相府大门，都是微臣办事不利之故，真是罪孽滔天，万死难恕微臣之罪……”
“你……你……你这是作甚？”柴安风的态度竟把皇帝吓了一跳，“叫不开门就慢慢叫咯，什么死不死的？”
皇上？
皇上！
那相府老家人在宰相府里做了几十年的事，官员迎来送往的事情，他早已探得精熟，却也从没见过这等皇帝夤夜来访的阵势。
诚然，以史弥远一手遮天、独揽朝政的地位，先帝宋理宗也曾以探病、祝寿等名义，好几次来过相府。可每一次，相府都是提前准备、精心迎驾，一切都有排练了无数次的程序和礼仪，做到了按部就班、丝毫不乱。
然而今天皇帝突然到来，应该如何处置，这真的是超出了这个相府老家人临时反应能力的极限。
看着对面众人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柴安风心里禁不住得意起来，一咧嘴说道：“怎么样？是皇上来了，你家史老相国不好不见吧？”
“是，是。”那老家人忽然心生一计，双膝一软，拜倒在地，口中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相府家丁见了，也忙不迭地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山呼“万岁”。
夜深人静之时，相府门口忽然爆发出如此响亮的“万岁”声音，那就好像响晴白日里天上打了个惊雷、就好像高考考场里有人放了个响屁，一下子引起了所有人的警觉和重视。
柴安风是个聪明人，夸了句：“你这老小子当个看门的算是屈才了，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我看比皇城司的郭守明还强。好了，这下你们相府都知道皇上来了，我们也可以进去了吧？”
那老家人从地上哆嗦着爬了起来，一边将柴安风和赵昀请入府内，一边还是不放心，派了个腿脚麻利、办事可靠的小厮，立即跑着去把情况通报给史弥远。
可走了没几步，那老家人又发现不对劲了，立刻停下了脚步，道：“皇上、爵爷，您老二位怎么领了军队进来了？这么多人，又是大半夜的，咱家花花草草还不给踩烂了？两位能不能开开恩，让他们在外头等着，也别叫小人难做？”
“那可不行，这些人是护驾的军士，离了这些人，万一皇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是担待不起的，恐怕你也难以担待吧？就连你家相爷，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吧？”
话虽然这样讲没有错，可这么全副武装的两百来人涌进相府，又是在皇帝和柴安风的带领之下，实在是太像皇帝御驾亲征剿灭奸党了。说不定，明天朝廷里又会传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流言呢！
因此，就算是杀了头，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丁，都是不肯让这些人进府去的。
可是他又不能硬拦硬挡……
话说史弥远能在宰相的位子上稳坐几十年，是不可能完全没有识人之明的。他的这个老家人颇受史弥远的器重，也是因为他办事可靠、待人圆滑，若不是这老头儿不认得几个字，否则随意混个功名，外放出去，也将是史弥远在官场上的得力助手。
只在一瞬之间，这老家人就想出了应对的主意，那就是一个字――“拖”！
“皇上、爵爷，两位要领兵进府，按理说是不行的。不过既是为了护驾，小人也不敢拦阻，可相府小路又窄又弯，现在又是深夜，就怕这些御林军走错了路，自相践踏起来小人也吃罪不起。不如这样，先让小人派人备齐香烛火把，给诸位照亮去路，如何？”
这所谓备足香烛火把，当然是缓兵之计，只要柴安风点头答应了，那取烛火需要多少时间，那就由不得他了。
“那就有些多此一举了。这些军士眼神都好得很，还跟金国人挑灯夜战过呢，不怕走错路！”柴安风立即反对道，“我这里不是还有柴辅仕么？他在相府里走得熟络，由他带路，是绝对不会走错的。”
“这就是爵爷有所不知了……这位柴相公虽也是相府的常客，可也难免会走错路啊……”
这相府老家丁态度和口吻是一百二十分的客气和恭敬，慢慢吞吞地介绍起相府的格局来：里面有水潭两个、假山五座、亭台楼阁计三十多座，至于古树名木就更加数不胜数了……
这老家丁还真是好记性，相府里的玩意儿，他如数家珍般一样一样地介绍起来，直说了小半个时辰，还在滔滔不绝……
柴安风是个急性子，可等不得他慢悠悠地对账本，终于忍不住打断道：“行了，行了，哪那么多废话？你就是想要拖延时间罢了，当我不知道？你不让我进去，我可就要硬闯了！”
“哪个要硬闯老夫的陋舍？”
忽从黑暗之中传来这既苍老，又威严的声音。
柴安风听了这般嗓音，禁不住浑身上下陡然一凛：是史弥远来了！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身材瘦削干瘪的史弥远，罩着一袭宽大的浅紫色长袍，拄着一支龙头拐杖，在女儿史烟罗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挪地往这边走来。
史弥远走得不算快，却是嗓音响亮、精神矍铄，尤其一盏灯笼照得他面红堂堂，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宰辅风范，更带着一股隐隐约约却又异常清晰的威压感。
柴安风倒还好，却不成想皇帝赵昀先露起怯来，竟先主动上前半步，拱手道：“史老相国，朕……朕……朕来了……”
史弥远却不回礼，只点了点头，答道：“皇上龙体，乃是朝廷的根本，岂能夜半微服而行？岂不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请恕老臣直言，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叫江山社稷何以自处？叫黎民百姓何以自处？叫满朝文武何以自处？”
当着众人之面公然数落皇帝，柴安风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的时候还未免感到惊讶，可如今也是见怪不怪了。
可皇帝赵昀依旧一副受惊了的小猫的样子，被说得浑身一缩，赶忙致歉：“朕……朕知道了……”
史弥远微微颔首：“皇上同柴爵爷夤夜来访，想必是有军国要务同老夫商议，这等大事的确是等候不得，是老夫家里这几个下人不晓事，通报得晚了，老夫回头自有惩处。可爵爷领兵直闯相府，也太失礼了些吧？老夫好歹也是朝廷辅相，这样扫老夫的脸面，岂不也是在扫朝廷的脸面？”
这两句话先捧又压、先抑后扬，说得极有水平，饶是柴安风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也不知应当如何作答。
只听史弥远又接着往下说道：“好了，久闻柴爵爷最近修身养性，不太爱出门。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还是商议正事吧！今日夜里闷气得很，就请皇上屈驾到湖边小亭里一坐，如何？至于这些兵马，就请留在相府外边，不必进来了吧！”
言罢，也不等皇帝点头答应，史弥远已然慢悠悠转过了身，往沿着一旁小路走去。
柴安风向赵昀使了个眼色，便也跟着走了上去，心里却在想：“好个史弥远，这么大的派头，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信不信老子这就命令两百护卫，乱枪齐发，把你个老不死的打成筛子？”
不过柴安风是敢想不敢做，他要真的在这里就杀了史弥远，固然是可以一解心头之恨，可自己也会成为南宋的第一号钦犯，南宋国内再无立足之地了。
史弥远在女儿的陪伴下在夜色中越走越远。而赵昀、柴安风两人则既不敢走得太远、又不敢跟得太近，也不知走过了几顶小桥、不知穿过了几座假山、不知绕过了几棵大树，终于在一片水潭旁边停了下来。举目望去果然有一座凉亭矗立于水潭之侧。
史弥远略回过头，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两位就请进吧！”
方才在相府门外被柴安风叫住了的柴辅仕，不知进退，也只能跟在柴安风屁股后面进了相府，可没人把他放在眼里，就连史弥远请入凉亭时候，也没点到他的名字。柴辅仕自然不敢进去，又不敢自说自话地离开，只能独自一人站在亭子外面喂蚊子。
却见这顶凉亭中间摆着一张书桌，四周放了几套桌椅、书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又放着一张瑶琴，大约是史弥远颇为喜欢此处的景致，经常在这里读书、批文的缘故，所以才准备了这么许多办公用品吧？
“来人呐！还不给皇上、爵爷点灯、看茶、驱蚊？”史弥远老迈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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