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破并未对柳容止强硬带自己回房的事多说什么, 只回来后便坐到桌前,慢条斯理地吃起了糕点。
柳容止发现只是嘱咐侍女这一转眼的功夫,对方已经坐到桌边吃起了东西,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阴沉。
“我已命人送晚餐过来了,你没多少饭量, 不要餐前吃东西。”
沈云破细嚼慢咽完口中的食物, 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糕点, 终归没有再拿。
“我知道了, 你既然身体不舒服那就先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等就好。”
柳容止坐到沈云破身边,微恼道:“你就这么不希望与我待在一起吗?”
沈云破打量着柳容止,面露不解。
“不是你说身体不舒服的吗?现在难道又好了?”
“既然知道我身体不适, 那你就不能陪陪我吗?”
沈云破侧过脸, 拢着眉头, 似是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可我不是太医, 不会治病,陪着你又有什么用?而且我肚子饿了。”
“你——”柳容止气得不轻, 恼怒道, “沈狷介, 你都说自己只是忘了往事,并非傻了,难道相处这两年, 你就一点儿都不懂我的心吗?”
沈云破字狷介, 意为性情正直, 洁身自好,不与人苟合。作为魔教教主而言,着实是个名不副实的字。
沈云破凝神看着柳容止一言不发,神色十分平静。面对这样的问题,她既不惊讶也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沉默地望着对方,仿佛一种无言的控诉。
柳容止并未退缩,强势地回望着沈云破,似乎是一定要一个答案。
沈云破这才慢悠悠地答道:“容止,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那你想要我明白什么?明白了又能如何?”沈云破微微眯起双眼,似是在思考,“即便已经忘记过往,我也深刻地了解到我们不是同类人这一点。京城皇都非我所愿,深宅大院非我所愿,如同囚鸟一般亦非我所愿。你却是要我去明白什么?”
“那你要我如何?你如果不想待在京城,我们可以去他处,你如果不想待在深宅大院,我可以陪你踏遍山河。你只说你不想要什么,却从来不说你想要我做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沈云破摇了摇头:“你说我不明白你,自己又何曾懂我?从来就没什么我们,我想要你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
柳容止愿意做任何事来补偿沈云破,唯独无法接受这件事。
“这不可能!”
沈云破似是早有预料,叹气道:“既然如此,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好谈的呢?你去好好休息,我要等我的晚餐了。”
柳容止咬牙道:“难道这两年多的时间,你一点触动都没有吗?你难道不会觉得不舍吗?”
她从未如此尽心尽力地讨好过他人,即便是对曾经的沈云破,她的表现也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然而如今立场颠倒,无论她如何体贴周到、温柔蜜意、掏心掏肺地对待沈云破,对方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根本没有丝毫破绽。
柳容止甚至拉下脸主动暗示引诱,沈云破却只是露出无辜单纯的目光,叫人不忍玷污。
她一边担心沈云破想起过往,一边又希望她想起曾经对自己的感情。即便被怨恨着,也好过如今这样的折磨。
沈云破垂眸敛眉,静态如佛面般安详:“你是我哥哥的妻子,无妄的母亲,我们之间即便有感情,也不过是姑嫂之间的亲情罢了。长公主,过往是非恩怨早就该随着我的遗忘消逝,你为何又要念念不忘?”
柳容止最看不得的就是沈云破的这种看淡世俗的神情,虽明知羽化成仙是虚妄之谈,但她总觉得沈云破当真会飞升成仙,离她而去。
“你胡说!如果只有我念念不忘,你为何还记得絪缊?为何要那么关注景城?”
听到絪缊这两个字时,柳容止几乎要以为沈云破已经回忆起了往事。然而再一深入思考,如果沈云破真的已经记起曾经那些事,就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絪缊来自露马脚。
柳容止曾不止一次地试探过沈云破,可后来发现,那实在是太累了。比起猜来猜去,她更想珍惜与云破一起的时间。但在心底深处,她并未完全消除这一想法。
沈云破淡淡地道:“絪缊……是很重要的人吗?我原以为那大抵只是一场梦,景城虽似她,但我知道不是她……你不必过分介怀。”
若说柳容止对沈云破的周到体贴是出于爱,那么对她的忍让则是出于愧疚。从本性上来说,她绝非是一个忍气吞声,做小伏低,委曲求全的人。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又如何能不介怀呢?
“一场梦?”柳容止挤出一丝冷笑,“只要我记得,你永远也别想将那当作是一场梦。柳容止是我,絪缊也是我,我就在你眼前,你为何要透过别人看我?”
“‘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注】’。柳容止,若絪缊是你,那么大炎的长公主是谁?我并未透过景城看到了谁,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梦幻泡影。”
絪缊不是柳容止,也不会是大炎的长公主,从她抛弃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世间就再没有絪缊这个人。
柳容止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头脑晕眩,视野模糊,身体发冷,额上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汗水。
明明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再次回想起来,仍能让她心口剧痛。如果絪缊只是一个梦幻泡影,那么她曾经与云破的那些又算什么?
柳容止喉中一甜,唇角溢出一股鲜血,多年不曾发作过的旧伤竟在此刻复发。侍女们正端正食盒进门,见到她衣襟上染着的鲜血,都是吓了一跳。
“不要声张,叫管事过来拿殿下的令牌去宫中请太医,吃食就先放桌上吧。”
沈云破此时终于有了一些长史的样子,一边嘱咐侍女,一边镇定地将柳容止抱起往内屋走去。
柳容止闭着眼,脸色显出异常的红晕,气息也十分虚弱:“云破……我只是希望你能等我几年,为何你不肯原谅我?”
她似是已经忘记沈云破得了癔症之事,自言自语般低喃道:“四年……不,三年我就能回去找你……你志不在天下,我愿意陪你闲云野鹤,采菊东篱……你为何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沈云破搂着她低声道:“不要说话,你心音不足,脉象紊乱,不宜激动。”
柳容止眼中含泪,抓着她的衣襟,哭腔道:“我知道不该毁了你沈家的心血,可我没有办法。你不理我,我便觉得要死过去一般。你明明说过,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会原谅我,为何又不肯理我?”
沈云破将柳容止抱到床上,见她面色绯红,轻轻将手掌贴到了她脸上。
“容止,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柳容止抓着她的手摇头,泪眼道:“我需要的不是休息,我需要的是你。这伤是你给我留下的,可我一点儿也不怨你。只要你肯原谅我,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不在乎。”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早已不记得与你的仇怨,你的命对我来说没有意义。而对你来说,用生命换来的谅解也没有意义。你既不肯放我走,那我便留在这里。不用谈什么原谅不原谅,我们自有立场而已。”
沈云破如同铁石心肠一般,丝毫不曾因柳容止哀婉凄楚的话语动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安慰,实则更加戳痛了柳容止的心。
“是不是只有絪缊才能让你怜惜?你现在眼中是不是就只有错儿?你当初说会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我那么开心……可我现在好妒忌她。”
沈云破抽不出手来,只能无声叹息,用冰凉的手掌给柳容止绯红的脸颊降温。
“无妄是你女儿,你妒忌她做什么?”
“可你对她好是因为她是你侄女,是你哥哥的女儿,不是因为我。”
柳容止至今仍记得沈云破将沈错抱来给自己看时脸上的喜悦之情,仿佛这孩子当真是她女儿一般。
那时她曾以为,自己唯一的污点已经就此抹平,以为世间再没什么会是她与云破的阻碍。
“我疼爱无妄与任何人无关,她是个好孩子,真心待我,我自然也想待她好。”
“那我呢?你若要真心,我便将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你为何不待我再好一些?”
沈云破竟在这时笑出了声:“人无心不活,我若需要你将心掏出来才对你好一些,那算是什么好?容止,你明明那么聪慧,却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着执著。”
她说着轻轻抚摸着柳容止的额头,语调温柔:“你总怕自己老得快,如此这般胡思乱想,殚精竭虑又如何能老得不快?你该学学我,既然无法强求不如随波逐流。”
沈云破虽偶尔会提及让自己离开这件事,但都是在柳容止的逼问之下的表态。平日她所表现出来的确实是一副随波逐流的模样,似乎对于自己身在何处都不在意。
“骗子,你若是能够随波逐流,我又何至于此?”
可柳容止知道,沈云破的眼中最揉不得沙子,否则如今又为何能像铜墙铁壁一般,无法动摇?
正是因为沈云破无法随波逐流,所以才宁愿忘记她,也不肯接受她。
沈云破见她唇角血沫暗红,心肺杂音甚重,呼吸短促,身形发抖却仍不肯罢休地追问此事,最终无奈道:“我抱抱你,这件事便过去吧。等太医来了为你好好诊治诊治,你这是旧疾复发,不知多久才能好。”
柳容止看起来早已精疲力尽,却在这时才满足地闭目道:“那你抱抱我。”
沈云破顺从地侧躺到柳容止身边,抱住她纤细单薄的身体,叹气道:“歇一会儿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