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错看起来春风得意, 反观霍紫苏,经过这几日的磋磨可算狼狈不堪。
“我听说你想见我?”
“是的, 我想该把话说清楚了。”霍紫苏默念心经, 努力心平气和,“当初我们立场不同, 正邪有别,但我负你这件事无可辩驳,无论你想怎样报复我, 我都没有怨言。可是你如今这样关着我不闻不问, 究竟有什么打算?”
霍紫苏一直都知道沈错这人心思难测, 就算那时沈错当场杀了她, 她也不会奇怪。可如今,沈错只一味地关着她,既不折磨报复,也不提要求,实在是令人费解。
即便不能冰释前嫌,总也要让她死个明白吧?
沈错在霍紫苏面前坐下,得意道:“怎么, 知道怕了?这几日没睡好吧?”
霍紫苏眼下两团青黑, 脸色说不出的憔悴, 显然易见地不曾好眠。
她这几天日夜思考, 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如果真的想报复我, 早就去找我了, 何必等到今日?再说, 你已经是四品的佥都御史,那胭脂又如此信任你,你根本不会伤我性命。说吧,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沈错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霍紫苏深吸了口气:“只要你不做伤害他人的事,无论有什么目的我都会配合你,你看这样如何?”
她做这个决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沈错却毫不领情。
“呵呵,不伤害他人的事?霍紫苏,你还是如此道貌岸然,以为自己就是正义。无论是为我求情,还是事后寻我,你为的都不过是免于自己受良心谴责。就算是如今,你这番作态与其说是赎罪,不如说是施舍。”
沈错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嘲讽地望着霍紫苏:“你们举着正义的大旗,实际上用的下三滥手段与你们所说的歪门邪道又有何不同?我天明教被你们称作魔教,我沈错被你们叫作妖女,可我敢说敢做,敢做敢当,而你们呢?明明是门派之间的争斗,硬要说成正邪之分,一堆门派打不过我们,便拉了朝廷做援军。最后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一帮前辈长老沽名钓誉,一群掌门庄主蝇营狗苟,一众小辈……”
她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一众小辈有头无脑、有眼无珠,既不知精进武功,又难以德服人,最后技不如人便使下作手段,真是一脉相承,源远流长。”
沈错嘴巴之毒,武林中人深有体会,偏偏她针针见血,让人颜面尽失。
霍紫苏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羞愤欲死。
沈错话锋一转:“不过嘛,我的目的就算告诉你也无妨。这两年禁武令一出,你们这帮子名门正派也不好过吧?你父亲顾及脸面不想告诉你真相,如今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天明教能在江湖一家独大,甚至威胁到朝廷的统治自然是有其原因的。沈家先辈出身名门,有治国之能,天明教的根基便是有成熟的组织结构,有成文的赏罚规定,又有明确的分工合作。
再加上全教上下同练一套功法,却能百花齐放,教众各个武功不俗,这些松散的门派又哪里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其余人能用来攻讦天明教与沈错的借口无非两个,其一是二十年前那场发生在漠北的屠杀,其二便是沈家姑侄穷奢极侈的生活作风。
若非搜刮民脂民膏,他们又哪来的银子挥霍呢?
而这场江湖中的矛盾冲突,在天明教众与官府发生对立后影响迅速扩大,最终演变成了朝廷对天明教的围剿。
可是,天明教被灭之后所谓的武林正道就好过了吗?大战过后,十万京营兵当场便要所有参战的武林人士上交武器,之后朝廷更是一纸禁武令大大限制了江湖人士的自由。
只有获得朝廷授权的门派镖局才能保有一定数量的刀剑,能够佩剑出行的江湖人士大大减少。
当然,乾正派看起来是这场战斗中最大的受益者,掌门不仅是武林盟主,受封将军之衔,而且能够拥有的武器也是最多的一家。然而实际上,谁都明白他们不过是在比惨中略胜了一筹而已。
真正的赢家只有朝廷,只有长公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仅没受到任何惩罚,而且还领受了四品官职吗?要知道你的父亲也不过是区区五品的员外将军而已。”
霍紫苏确实对此非常好奇,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就是天明教在当初投降时与朝廷做了什么交易。
“因为……”沈错微微一笑,用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这样做的时候她往往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长公主是我的母亲。”
霍紫苏做足了准备,却还是被沈错的话震撼得无以复加。
“这不可能!”
长公主在炎朝百姓心中有着几乎与当今圣上同等的地位,关于她的传说也比比皆是。当初她还是郡主时曾结下一门婚事,但郡马很早便战死沙场,两人膝下也并无儿女――沈错怎么可能会是长公主的女儿?
“别说你不信,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沈错对霍紫苏的惊诧十分满意,当初的她可比这更震惊更受伤,“你要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你爹,那时在场的几位掌门都知情。”
柳容止虽然暂时没有昭告天下,但已经带沈错见过她那位皇帝舅舅和宗亲,一些与公主府联系紧密的官员也知道其中的内幕。
给沈错身份是极其简单的事,长公主找到了当初因战乱而流落民间的女儿,说起来又是一段佳话。
反正当年时局动荡,只要长着一张嘴,怎么说都可以。
只不过沈错实在过不惯那种牢笼一样的生活,宁愿外出“历练”也不想应付那帮子权贵。
就像正道人士看他们天明教哪哪儿都不顺眼一样,她看官府朝廷也是哪哪儿都不顺眼。
霍紫苏并非真的不相信沈错,只是太过惊讶。别人或许会因为自己是长公主的女儿感到荣幸,但沈错绝对不会。
她既然说出来了,那么这一定是事实。
“你、你真的是长公主的女儿?那你怎么会……”
可如果沈错所说属实,那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沈错是长公主与谁的女儿,长公主与天明教又有着怎样的渊源呢?
霍紫苏不敢深想,也开始理解父亲为何要隐瞒沈错还活着这件事――沈错今后的身份可是宗室出女,与曾经的魔教少主再无瓜葛。
那些掌门一定已经统一了口径,故而才对他们这些年轻一代的弟子隐瞒了实情。之后更是大刀阔斧地整顿门派,服从朝廷安排调遣。
只要不听话,长公主连对自己女儿都能如此狠心,更别提他们这些人了。要知道,她给沈错下的药可是长公主亲自给的,否则如何能让武功高强的沈错中招?
朝廷如今内忧外患尽除,武林人士也不敢再兴风作浪,江南这部分豪族世家迟早也会乖乖臣服。
沈错说得没错,他们全都是朝廷……或者准确来说,是长公主手中的棋子。
霍紫苏背后升起了一股寒意,面色紧绷地望着沈错。
“过去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不要问我。而且我觉得,你最好也不要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为什么不能告诉你?这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沈错不过是想击碎这帮人的幻想,揭下他们的遮羞布。什么匡扶正义,为武林除害?不过是下作的党同伐异,自私自利,最后还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她虽恼怒霍紫苏曾经所为,但要说怨恨却谈不上。双方立场不同,她着了霍紫苏的道并非是有多信任她,而是过于轻视了她。说到底,霍紫苏不过是受人摆布左右的棋子,如果她真咽不下这口气,该找的人也绝不是霍紫苏。
霍紫苏呆呆地坐在桌边,一时难以消化如此多的信息,勉力找回一点神智,恍惚问道:“可你还是没有说,究竟为何要将我囚禁于此。”
沈错一收扇子,慢悠悠地向门外走去:“绑人自然是为了勒索,你是我手中的筹码,这几日便乖乖待在这里吧。”
胭脂一直守在门外,一见沈错出来就忍不住期待地问道:“沈掌柜,您和紫苏姐姐谈得怎么样?”
过往沈错身边的人可不敢如此直白地过问她的事,不过胭脂的探求很意外地没让沈错感到讨厌。只是,之前沈错还没多大感觉,现在却发现胭脂竟然那么关心霍紫苏,心中立时生出几分不满。
“哼,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又奚落了她一顿。”
她可不会对这些家伙有好脸色……她身边的人也不准有!
“你为何这般关心霍紫苏?天天紫苏姐姐、紫苏姐姐的,你很中意她吗?”
“诶?”胭脂叫紫苏姐姐自然是出于对年长者的尊重,也已经叫了好几日了,不知沈错为何在今日发难,一时懵然,“我、我没有……”
她只是不希望沈掌柜因这件事受到长公主的惩罚,不想沈掌柜被卷进不好的事里,所以才想和紫苏姐姐打好关系。
沈掌柜虽然很厉害,但太过刚直率性,很容易吃亏的。
沈错方才在霍紫苏面前得意了一把,现在又不高兴了。
“最好没有,你是我的人,我讨厌谁你也要讨厌谁。”
胭脂倒是没看出沈错真的很讨厌霍紫苏,因为她见过沈错讨厌人的模样,那县令、秀才们的下场可是有目共睹的。
但沈掌柜的话不能违背,胭脂立时道:“沈掌柜讨厌谁我就讨厌谁,沈掌柜喜欢谁我才喜欢谁。”
沈错鼻子一皱,纠正道:“你要讨厌我讨厌的人,但不能喜欢我喜欢的人,你只准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