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城闺名柳烟(y)煴, 意味天地未分时的混沌之气,也作阴阳二气和合之貌,所取之意与兄弟姐妹有很大不同。一方面是因她最为受宠爱,另一方面是因她肖似柳容止,故而被赐予了与姑姑道名异形同意的名字。
柳容止的道名出处大有来头, 据说她出生之时, 有云游的仙人特地上门祝贺, 说她有帝女之相, 还为她取了“絪缊”之名。先帝原就有争夺天下之意,将此事秘而不宣,悉心培养几个子女,而柳容止果然是其中最聪慧伶俐, 志向高远的, 帮助父兄取得了天下。
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她便再不用此道名, 直到柳烟煴出生,当今圣上登基, 感念仙长之恩, 为女儿求取了这个道名, 同音同义,只为了避讳改了偏旁。
当沈云破说出这个名字时,景城还只是惊讶, 柳容止却是完全呆住了。只有沈错微微皱起眉, 疑惑道:“姑姑, 你是说《易·系辞下》所云,‘天地絪緼,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的絪缊吗?若是取这个名字,未免太狂妄了吧?”
“你说谁狂妄?”景城对沈错真是忍无可忍,气道,“身为帝女,谁敢说本宫取名狂妄?”
沈错惊讶地望着她:“原来你真叫絪缊?啧啧,天地阴阳交·合……啧啧。”
景城气恼得直想将桌上的碗扣在沈错头上:“你这人怎么满脑子污秽?”
“诶,我只是说阴阳交·合而已,什么叫污秽啊?”
沈错因沈云破对景城的关注而心生不满,罕有地主动找起茬来。她生得一双狐狸眼,笑起来便有股狡黠之感,十分容易就引起了景城的怒火。
两个小辈针锋相对地“吵”得不可开交,沈云破察觉到柳容止的异样,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你怎么记得……知道景城的闺名?”
沈云破歪了歪头,也是面露不解:“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这个感觉,她长得实在是……”
她说着再次将视线移到了景城的脸上,原本一直淡淡的眼神之中渐渐出现了一丝热切。
“她果然是叫絪缊吗?我真的认识她……不,我应该认识她。”
柳容止一直维持的平淡神色终于大变,直接伸手掰过了沈云破的脸颊,冷声道:“不准这样看别人。”
景城正在绞尽脑汁与沈错斗嘴,因柳容止的反应而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姑姑,本能地闭上了嘴。而沈错此刻已然浑身紧绷,如同一支满弓上的利箭,下一刻便要离弦而出。
“我身体不太舒服,晚餐就不与你们一块儿吃了,云破陪我回房。”
柳容止直接起身,理也不理景城与沈错,拉着沈云破便向着门外走去。端菜的侍女恰在这时到达门口,见到两人忙不迭让开了道路,一时不知该如何进退。
景城正震惊于姑姑的喜怒无常,耳边便听得“哗啦”一声巨响,身前的桌子竟在沈错的一掌之下变得支离破碎。
“你、你做什么?”
景城万分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冲动,动手打沈错。这般武力,可不是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对付的。
沈错鸦羽般的长眉因恼怒而高高扬起,望着两人的背影,毫不遮掩目中的凶光。
她听得景城的声音,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什么公主长公主,如此反复无常、言而无信、自以为是,你知道你们的任性妄为对他人来说有多困扰吗?”
景城自觉无辜至极——她本也是打算与姑姑好好聚一聚,哪成想都落桌了姑姑还能走掉,如今还要被沈错发脾气,她去找谁说委屈?
只是看到沈错这般武力之后,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景城谨言慎行起来。这一犹豫,她便看到沈错通红的眼眶以及其中含着的泪光。
想起方才沈错的开心欢喜,景城突然觉得她有一点点可怜。只从方才的情景来看,姑姑与她显然没有半分母女情谊,全身心都挂在那位教主身上——当然,她也得承认,沈教主确实有让她姑姑神魂颠倒的魅力。
“这又不关我的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就是因为你,叫什么絪缊?”沈错摇着头,丧气道,“啊……我姑姑修为高深,怕是已有参悟天机之能,竟能一语猜中你的闺名。定然是因为这个,她才对你如此好奇。我母亲最怕我姑姑恢复往日风采,这才将她带走……我不怪你怪谁?”
景城震惊地望着沈错,不可思议地道:“你、你是这样想的?”
她因从母后处听说过姑姑对沈云破的执著,因而立时便意识到柳容止在意的是什么。对于自己方才的大胆,景城也颇心有余悸。只是当时沈云破的神情姿态实在让她无法过多思考,自然而然地便做出了反应。
她可不想只是因为肖似姑姑,又用了她的道名,就被姑姑防备着。
然而身为姑姑的女儿,沈教主的侄女,沈错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甚至把她姑姑的醋意当作是对沈教主的防备,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虽说女子之间的感情并不多见,但她姑姑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加掩饰,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了。
“哼,你自便吧。”
沈错一副懒得与景城废话的模样,甩袖出了门,只剩下景城一人留在厅中久久无法回神。
红泥火炉上的八卦锅已然煮得沸腾,诱人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小院。锅底和蘸酱都是司命亲手调制的,造型奇特风雅的八卦锅以及九宫格食盘也让胭脂与虎子大开眼界。
“这是沙漏,你们若是无法把握涮鱼肉的时间,便用这个小沙漏计时。”司命随手拿出了几个精巧的琉璃沙漏递给胭脂和虎子,指着九宫格中切好的肉片与鱼生道,“煮久一点儿虽然没有坏处,但恰到好处的火候会更加美味。这边白色的是菌菇大骨汤底,这边红色的是……”
她从来都是不出手则已,一旦做起料理,从头到尾都十分细致,为姐弟俩仔细地介绍着八卦锅的吃法。
虎子听得直吞口水,却端着小碗乖巧地忍耐着。此时只有司命与白泉在,解语去找闻识,四人都在等她们回来。
然而比起解语与闻识,更早回来的是沈错。
“沈掌柜!”胭脂第一个发现沈错回来,跳下椅子向着她跑去,“您回来啦?”
“嗯……”
沈错面色难看,情绪低落,胭脂察觉到了不对,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吃过晚饭了吗?”
沈错想起方才那场还未开始便不欢而散的饭局,心情更是差到了极致。
“没有……我没胃口。”
司命与白泉此时也来到了沈错身边,见她紧绷着一张脸,异口同声地问道:“少主,您见到教主了吗?”
“见是见到了,可见到又有什么用?母亲也不知道发得什么疯,好好的饭不吃,说身体不舒服拉着姑姑先行回房了。”
司命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姑姑不过是猜中了景城的闺名,母亲就突然发难,拉着姑姑回去了。”
司命在钦天监任职,对于宫内的情况倒比沈错更清楚,听到景城二字便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景城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公主,其闺名至今不曾外漏,教主又是如何猜中的?其中怕是有什么蹊跷。”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不知道姑姑作何打算,为何突然谈起这个,惹母亲猜忌。”
沈错对景城说什么“我姑姑修为高深,怕是已有参悟天机之能”,实则并不这样认为。天明教曾经有十分完善的暗探组织,要查清一个公主的闺名轻而易举。沈错猜测大约是过去姑姑无意间得知,因而记在了心中。
她不明白的是,沈云破为何要在柳容止面前提这件事,把好端端相处的机会给丧失了。
“少主,单想这些也没用,不如先吃些东西再从长记忆。今晚司命亲自下厨,围炉做了八卦锅,您要不要与我们一道吃一些?”
沈错原是没什么胃口,听是司命亲手做的,总算是卖了她一些面子,点头道:“便吃一些吧……我气也气饱了!”
白泉好奇道:“少主,长公主、教主还有您都回了,那景城公主呢?”
“谁管她如何?那个小妮子可恶得很,目中无人、胡搅蛮缠、眼高于顶……不愧是宗室出身。”
沈错满口成见之语,司命与白泉却都未反驳,胭脂见她着实气极,回想着解语傍晚的教导,轻轻摸了摸她的虎口。
沈错低头看向胭脂,紧绷的脸色微有松动。
“怎么只有你们几人?解语和闻识呢?”
白泉接口道:“解语去叫闻识吃完饭呢,不知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未回来。”
沈错叹气道:“总觉得这一趟回来大家都变了许多,尤其是闻识……”
司命一边为沈错调着蘸料,一边笑道:“少主,过完年我们便都过桃李年华,有些改变也是常事。”
沈错一呆,惊讶道:“我们竟然都要过二十岁了吗?”
“是啊,少主,我们都已不再年少了。”
沈错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渐渐生出了一股怅然若失的感情。
她原以为即便分离,她们几人也不会改变,可仅仅只是两年,她便发现自己开始看不懂她们了。